或許,這就叫做命數……
京郊房山縣九龍山下龍口村。
在一間農家院連著灶頭的熱炕上,前跑進城裏賣雞蛋的趙慶正在呼呼大睡著,這裏很暖和,哪怕寒冬臘月也不必擔心傷風感冒。
而隔壁的另一間屋裏,正傳來他父母間的對話。
“怎麼?慶兒又睡了,還沒祭祖呢?他就去睡覺嗎?把他叫起來!”這是一個老爺子的聲音,出奇的是,一口京味兒字正腔圓。
“再過一會行不行?你還不知道慶兒嗎?身子容易乏,就是愛睡覺。連站著話都能睡著了。你就讓他多睡睡吧……”這是一個本地女人的聲音,卻帶著明顯的當地口音。
“可這樣不行啊,時間都用來睡覺了,正事還幹不幹了?”
“要我看,睡就睡吧,又不妨礙誰,頂多年底下少幾個工分,比起那些偷雞摸狗拔蒜苗的子們來,咱們慶兒還算可愛的。何況他這次進城也不容易,賣雞蛋給家裏貼補了二十幾塊,都頂上別人幹半年的了,也該心疼心疼他……”
“唉,我不是不心疼兒子。他身子骨弱,既練不了武也幹不了活,可練練字畫總是好的,不比整的夢裏乾坤強?他這是病啊!絕非正常……”
“不會吧?人民公社的醫院都檢查過了,什麼也沒查出來啊……”
“就那個從農村提拔上來的赤腳醫生?他懂得什麼!甚至連阿非利加洲(即非洲,民國時期稱謂)有沒有蒼蠅,‘盤尼西林’就是青黴素這樣的事情也搞不清……”
孩子媽卻因為這些沒聽過的名詞兒一下糊塗了。
“孩子他爹,你什麼……粥?什麼林?”
老爺子不免歎了口氣。
“嗨,我跟你不清,白了吧,慶兒的怪病或許隻有京城的壽敬方能治。可惜壽家早被抄了,下落不知啊……”
陝西延長縣,劉家河人民公社瓠粱溝。
那兩間土窯的知青點裏,幾乎已經人去一空。唯獨隻剩下兩個來自京城的女知青,沒能回家過節。
她們一個是福儒裏觀音院西院,老水家的大閨女水清,一個是她中學的同班同學,染病在身的冉麗影。
土窯外,烈烈寒風不停勁兒地刮著。屋內,豆大的一盞油燈下,水清扶著倒臥的冉麗影給她喂著薑糖水。
想起懷裏的這個女孩以前美麗的容顏,再對比現在她憔悴得跟“人燈兒”似的模樣。(土語,形容人極瘦的樣子。)水清的心裏既憂慮又擔心。
是的,發燒中的冉麗影,臉上已經沒有一點兒水靈勁兒,慘白如紙的臉上,隻有那雙大眼還依然動人。
一朵鮮花這麼迅速地萎謝,真讓人感到吃驚。看著她苦哈哈的樣兒,也實在讓人心裏窄得慌。
而最讓人憂慮的,是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不足三個月的生命,並且那沉睡中的嬰兒,還是一個並不容於世俗的孩子……
“清兒啊,我對不起你,累得你不能回家過節。本來你是應該帶著大學錄取通知書,高高興興和家裏人一起過年的……”
忽然間,水清懷裏的冉麗影開口話了,一下打斷了她的哀思。
“影你什麼呢!咱們可是同班同學,一起從京城來的呀。這麼多年來,我早就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了,怎麼可能扔下你不理呢?你放心,我會一直守著你,直到你的病養好……”
“清兒啊……你可真善。你知道,我的家裏人都沒了……心裏話,要不是為了這個孩子,我早就……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拖累你……”
“你別傻話了,你應該好好養病,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著。明我就去人民公社的醫院,一定想辦法給你弄點藥回來……”
水清忽然覺著窗縫裏露的風有點大,就給冉麗影仔細掖了掖被子。
可冉麗影仍舊咳嗽起來,那聲音讓人揪心極了。而且她隨後竟然還,“清啊,我覺得自己也許好不了了,你……能不能答應我件事?”
水清怕她胡思亂想,就趕緊哄著,“你怎麼總瞎擔心呢?有什麼你盡管吧,隻要我能辦得到……”
冉麗影忽然掉了眼淚,“萬一我死了,我想讓這孩子認你做媽。”
水清聽了一愣,連忙,“你別胡,你怎麼會死呢?你會永遠陪著孩子的……”
可冉麗影嘴角卻掠過一絲更淒慘的神情。
“你別怪我瞎想,我是萬一,要是我……真的活不長,希望你能替我把這個丫頭撫養成人。你千萬要答應我,這份恩德,我一輩子兩輩子也報答不完,來世……我為你當牛做馬……”
水清就像被烙鐵燙了一下,渾身一顫,她不忍再聽下去了。
“行,你隻要答應我安心養病,我就認這個孩子當幹閨女!不過等你好了,可別後悔呀……”
冉麗影凝視了水清半晌,臉上忽然掠過一絲欣慰的微笑,終於如釋重負地倒了下去。
然後她嘴裏就喃喃念著,“清兒啊,不管幹的還是親的,孩子以後就管你叫媽了。這下兒我也就放心了,真想給你好好磕幾個頭……”
著,她的眼淚又“刷”地下來了,並痛苦地合上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