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磁器口的逝水流年(1 / 1)

磁器口的逝水流年

專欄

作者:李海洲

天空被壓得低矮,但陽光會抽空沿著明清時代的屋簷懶懶地掛下來,掛在臨水的青瓦和漁歌上,也掛在寺廟斑斕的袈裟和如豆的香火裏。七彎八拐的是鉛灰色的街道,清寂的時候飄滿細碎而密集的木魚聲,很多斜插著畫板的青年目光迷離地走過,慢慢地就走成了素描、油畫,或者某個油紙傘女孩的心事。

磁器口是用來懷舊的,建築和時光都老得雲淡風清,那些散落的街巷和院落,在人們如水的記憶裏藤蔓般蜿蜒而枯敗。有人取出深陷牆內的一匹青磚,企圖翻檢這座城市的族譜和往事,而往事和城市一樣繁蕪。更近的日子裏,磁器口如同一出華麗舞劇謝幕後的孤單注釋,它一詠三歎卻又平鋪直敘,如同沿街兩邊琳琅的雕花鋪麵,暮色中總會有一盞盞縹緲的燈籠漫不經心地亮起來。是時水聲迤邐,繞街過巷漫到已經被涼風翻過的人們心裏……那是到了古鎮石板路的盡頭,曆史潮濕,肉體和時間都在酥軟,隻有嘉陵江水在這裏優雅而蜿蜒地翻身。

老人們說:磁器口從水路來。這裏曾經是繁花織就的大碼頭,那些遙遠的布匹、綢緞、煤油都涉水飄來,像大小不一的星星裝入貨船遠遊到古鎮的河岸,然後小跑著進入掛滿燕巢的山水人家。偶爾會有江上的號子響起,那是船工在喊著生活和愛情,沙啞的聲音慢慢喊出一個包括油壺、電石燈、汽燈在內的萬盞繁星的夜晚……那是古鎮的往事,當堂前燕依然剪在上空,碼頭上除了雲朵和清寂,就隻剩下早晨和黃昏濕漉漉的水霧,它不經意地漫向錯落有序的街巷。柔光中,你會懷疑街鋪裏那些縹緲的燈籠也許會一直飄向唐朝。

但唐朝遠得像一個傳說,過年時一直被人們貼在大門上的尉遲恭已經走了,留下來一座寶輪寺,它的大雄寶殿不用鐵釘,構建材料用得最多的是慧心、技巧和純木的芬芳;明末清初的“紅衛兵”張獻忠也來過,他送來了屠刀、大火和牆垣殘斷的悲涼,那把大火持續了很久,一直到“文革”結束後才隨著武鬥的硝煙慢慢熄滅……最近的是華子良,這個在小說中喜歡長跑的革命者,熱愛磁器口繁華街市沽酒切肉的世俗生活,他在某個灰暗屋簷下接頭時臉孔有些焦慮,他在計算著如何讓重慶盡快換換人間的方法……其實更多的古人都已回到書裏,隻有謝罪的汪精衛夫婦還長跪在磁器口,他們的罪過已經不是跪一跪就能得到寬恕那麼簡單,所以在重慶蔚藍的天空下,他們必須繼續跪下去,直到海枯石爛。

磁器口有些老了,一同老去的除了清亮的曆史,還有光線半明半暗的茶舍、雲淡風清的茶客。在另外的時代,碼頭上的水手、袍哥大爺都混雜在大小不一但茉莉清香的茶館,混雜在川劇的鑼鼓聲和年代的十字路口。那時的茶館古樸別致,桌椅是紅木雕花的、人是龍蛇混雜的、茶是青花蓋碗的……當小鎮的陽光剛剛爬上樓頭,川劇打圍鼓、清音、揚琴以及各種雜耍便開始在茶館“大珠小珠落玉盤”。席間,地下工作者長袖裏的武器悄然出鞘,某個漢奸於喧囂中慢慢倒下,是時門簾輕挑揚琴聲依舊,而那紅色刺客卻早已走遠了……曆史終於回到平靜的時間段,但曆史也在催促生命的離開。現在的磁器口,仍然有許多老人們趕早起來喝茶,喝著喝著,天就暗了下來,喝著喝著,人就少了一個。仿佛每天要經過的那些舊城和老街,走著走著,你就會發現那些舊時建築越來越少。

天空低矮而蔚藍,水色很好,偶爾捕獲的是魚肥柳綠的心情。磁器口其實是一個適合隱者歸去的地方。它原本就有一個詩意的名字叫做龍隱鎮——明朝的一個皇帝兵敗後就削發匿跡在這裏陪伴古佛。皇帝落草不如雞,他的心裏裝著已經屬於別人的河山,但隱居在這裏的人要比皇帝快活,因為他們已遠去了浮華,隻保持著水紋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