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線上的英雄夢想
生活圓桌
作者：王小驪
圖 謝馭飛
下午18點45分，地鐵裏洶湧而出的人流，仿佛中年人因壓抑而鼓脹顫巍的情欲，突遇缺口，嘩一下，傾瀉而出，然後又瞬間，消失得無蹤無影。站台上的人們恢複了適才三三兩兩、若無其事的樣子。當下一班地鐵呼嘯而至時，他們又會像瞥見了穀粒的鳥雀，自四麵八方悄然而至。
我終於下決心一頭紮進人群，擠進車廂，周圍的人簇擁著我和我碩大的登山包，我感覺到他們的情緒，那是經曆了長久辛苦勞作的人，對一個混跡他們中間吊兒郎當閑散人員的憤怒和豔羨。這時，一把男聲在安靜的車廂旁若無人地響起，似乎他身處自家客廳：“他房子寫儂名字否啦，伊答應過的呀……咯事體要講明白的，要不以後儂要切虧滴，很多事情都難講的……”杜小姐說，愛之於他們，不是一蔬一飯、肌膚之親，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而時髦都市人的英雄夢想，需要堅固的鋼筋水泥盒子來盛裝。
站在上海—拉薩的列車前，我取出手機，視力所及範圍搜尋一圈，努力落實一個不至於拿起手機就跑，又看起來不那麼匆忙、疲倦的人。手機遞回來，照片上的人滿頭大汗、雙頰通紅，前額一綹頭發飛起，登山包又寬又厚的肩帶，把T恤的領口扯向一邊，混亂不堪地露出一邊鎖骨，醞釀已久黑超配大背包的帥氣造型完全泡湯。
找到3車6鋪安頓下來，一位孕婦走來，目測應該即將臨產，肚子大得好像馬上要炸裂，重得快墜到膝蓋。我估摸她的情形應該不至於到終點站吧。開車後，她向列車員詢問能否將她的上鋪換成下鋪，她丈夫會在拉薩接她，我和對麵下鋪拿著佳能5D2的老爺爺對視一眼，兩人默默低下頭。
車廂熄燈了，車輪與鐵軌，瞬間相遇、電光火石，碰撞出低沉刺激的聲響。我枕著鐵軌，迷迷糊糊即將去往那未知的夢境深處，卻有小蟲不住啃噬我的耳膜：“兒子媳婦吩咐的，出門帶夠錢，其他什麼都不要帶……他們倆都是律師，毛吃香咧……”又有一個孩子的聲音：“舅舅，我要看花，我要去摘花，喏，你答應過的，舅舅。”一個廣東口音的小夥子：“我在西藏當兵的時候……一群禿鷲圍著個死人，喇嘛們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
一個晚上，我似乎沒睡著過，又好像斷斷續續睡了一會。午夜車廂裏陌生人間的對話，是最真實的吧，摘一朵花、旁人的愛、匪夷所思的奇遇，正是每個平凡人的英雄夢想。
第二天早晨，車行至陝西，幾乎不見一絲綠色，一株株粗壯高大到驚人的桃花，赫然盛放在灰撲撲的平房或窯洞前，豔麗得飛揚跋扈、驚心動魄，好像黃土高原鋪天蓋地的黯淡，隻為襯托她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