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看到,其餘眾禪師“吃茶去”隻答一問一參,從諗禪師則是三問一答,境界更高。曾到與不曾到都教吃茶去,是教消融差別,用一顆平常心吃茶,以體悟自心,這就是馬祖所倡導的平常心是道的境界。

今人評價趙州:“從諗禪法的基本思想是主張性自悟,強調心性本來清,反對各種分別和執著。他說:‘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坐。菩提涅,真如佛性,盡是貼體衣服,亦名煩惱。實際理地甚麼處著。一心不生,萬法無咎。’闡揚上述思想的趙州的問答、示眾等公案,更是膾炙人口。”趙州“吃茶去”三字禪,即是反對分別與執著的典型公案。

南宋《石田法熏禪師語錄》卷二“拈古”記:“舉:僧訪趙州,州雲:吃茶去公案。頌雲:曾到未到俱吃茶,為君抉出眼中花。犀因翫月紋生角,象被雷驚花入牙。”從中可知,“吃茶去”早已成為趙州的著名公案。

趙州“吃茶去”公案影響很大,有稱為“趙州茶話”公案,也有稱之為“趙州茶”者。因為語詞之間加多了一轉換,甚至有愚人妄加生解“趙州茶”:“今愚人不明祖師大意,妄自造作,將口內津唾,灌漱三十六次咽之,謂之吃趙州茶。或有臨終妄指教人:用朱砂末茶點一盞吃了,便能死去,是會趙州機關。更可憐憫者,有等魔子以小便作趙州茶。何愚惑哉!非妖怪而何耶!真正修心者,但依本分念佛期生淨邦,切不可妄將祖師公案杜撰穿鑿,是謗大般若之罪人也。不見道乍可粉身千萬劫,莫將佛法亂傳揚。”為此,元僧優曇普度《廬山蓮宗寶鑒》在卷十《念佛正論》專列《辯明趙州茶》一章,列舉妄人對趙州茶的種種妄解,是不解茶,更不了禪。從中既可反窺趙州“吃茶去”公案的影響之大,更可知禪茶、禪、佛法,非修持見心見性,不可輕易悟證。

禪門以茶悟禪,除卻“吃茶去”公案外,另亦有跡可尋。《景德傳燈錄》記杭州佛日和尚在夾山善會(805~881)處參禪遇普茶時,以茶悟禪:

一日大普請,維那請師送茶。師曰:“某甲為佛法來,不為送茶來。”維那曰:“和尚教上座送茶。”曰:“和尚尊命即得。”乃將茶去作務處,搖茶碗作聲。夾山回顧。師曰:“釅茶三五碗,意在鑊頭邊。”夾山曰:“瓶有傾茶意。籃中幾個甌。”師曰:“瓶有傾茶意,籃中無一甌。”便傾茶行之。時大眾皆舉目。(卷二十·杭州佛日和尚)

善會禪師於唐懿宗鹹通十一年(870)在夾山開辟道場,有僧問:“如何是夾山境?”答曰:“猿抱子歸青嶂裏,鳥銜花落碧岩前。”禪意詩情,極為濃鬱,因而夾山也被禪師們稱為“碧岩”。宋代佛果圓悟克勤把他的評唱集取名為《碧岩錄》,即因於此。圓悟克勤給虎丘紹隆的印可狀由一休宗純傳給日本茶道開山祖村田珠光(1423~1502),珠光最終因圓悟克勤的墨跡而悟出“佛法存於茶湯”的道理,後人傳播日本茶禪文化,即將村田珠光所悟出的道理稱為“茶禪一味”——其實這名詞要到18世紀才在日本出現。當今國內講茶禪、禪茶,居然有人一路輾轉追尋到夾山!但在夾山講佛法“釅茶三五碗,意在鑊頭邊”的卻是佛日和尚。(有人甚至誤將佛日和尚所言置於夾山名下。)

唐昭宗(888~904)時陸希聲拜訪溈仰宗祖師之一仰山慧寂禪師(840~916),慧寂亦用“釅茶”來講佛法禪意:

問:“和尚還持戒否?”師雲:“不持戒。”雲:“還坐禪否?”師雲:“不坐禪。”公良久。師雲:“會麼?”雲:“不會。”師雲:“聽老僧一頌: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禪。釅茶三兩碗,意在~頭邊。”

不用持戒,不用坐禪,在三兩碗釅茶中,即可品味得無上禪機。

而《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六記由五代十國入宋的慧居禪師時,以禪門日常生活講禪,可以說同於前引卷二十二文欽禪師以“吃茶吃飯隨時過,看水看山實暢情”作答的“平常心合道”,以及卷十二資福如寶禪師“飯後三碗茶”的“和尚家風”:

杭州龍華寺慧居禪師,閩越人也。自天台領旨,吳越忠懿王(929~988)命住上寺。初開堂眾集定。……異日上堂,謂眾曰:“龍華遮裏也隻是拈柴擇菜,上來下去,晨朝一粥,齋時一飯,睡後吃茶。但恁麼參取珍重?”(卷二十六)

就如同延佑本《景德傳燈錄》書末《魏府華嚴長老示眾》所講:“佛法事在日用處,在爾行住坐臥處,吃茶吃飯處,言語相問處。”可以說都是更進一步地解釋了馬祖道一“平常心是道”的“隻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而這些,與華嚴宗的“法界緣起,事事無礙”,“理無礙、事無礙、理事無礙、事事無礙”可以說已經幾乎是相去無間了。這又與宋代佛教宗門派別逐漸傾向於合流的趨勢相吻合。

五、茶宴與文人的禪悅之樂、叢林的茶湯盛典

茶宴,是以茶為載體的歡宴聚會。在現今可見的文字資料中,以茶宴飲聚會的活動,除稱茶宴外,又有茗宴、茶筵、茶會、會茶者,皆有之。

茶興於唐。中唐時,茶業與茶文化俱大興,茶神陸羽寫出了《茶經》之作,詩人們作“茶道”之詩,而茶宴,也在此時開始出現,出現於唐代宗大曆年間(766~779)。

茶宴的出現,大抵與唐代的宴飲會食之風習製度、文人遊曆之風、蕃鎮使府文職僚佐征辟製度,以及寺廟留住文人士子的習慣相關。文人之間,以及文士與僧道之間的筵宴聚會大為增多。一般筵宴當以酒飲為多,然而茶文化的興盛,使得以茶為題為載體的聚飲,也逐漸加多,漸漸地形成“茶宴”新文化現象。

代宗大曆中後期茶宴初興,主要流行在浙東、浙西地區(唐時浙西包括今江蘇南部的蘇州、鎮江等地區),主要見行於文人士夫雅集聚飲,茶宴賦詩,尤以聯句(又稱聯唱)為多。其中有茶宴聯唱,並在茶宴聯唱詩中表達“禪悟之趣”。

現今可見最早明確題為“茶宴”的聚會,是大曆年間嚴維、呂渭(734~800)等人在越州雲門寺舉行的兩次茶宴,並有聯句詩傳世,其一《鬆花壇茶宴聯句》,其二《雲門寺小溪茶宴懷院中諸公》,通篇都是“禪悟之趣”。如《鬆花壇茶宴聯句》中的詩句“焚香忘世慮,啜茗長幽情”,《雲門寺小溪茶宴懷院中諸公》中的詩句“黃粱誰共飯,香茗憶同煎”、“暫與真僧對,遙知靜者便”。

傳宋 劉鬆年《攆茶圖》(局部)

浙東詩壇聯唱以及茶宴活動,因了茶神陸羽傳至浙西湖州。陸羽曾經在大曆八年至十二年(773~777)與以顏真卿為中心的文人圈泛舟湖上,飲茶賞月,吟詩聯句,如與顏真卿、皇甫曾、皎然的《七言重聯句》中皇甫曾詩句:“詩書宛似陪康樂,少長還同宴永和。夜酌此時看碾玉,晨趨幾日重鳴珂。”詩題雖未言飲茶,而“夜酌此時看碾玉”句則已表明。而從顏真卿、陸士修、張薦、崔萬、皎然諸人的《五言月夜啜茶聯句》則可以看到以茶為題的宴飲聚會情形。

大約在大曆中後期的774~779年間,地方官詩人李嘉佑曾在京口招隠寺以茶宴送人,並賦詩《秋晩招隠寺東峰茶宴(送內弟閻伯均歸江州)》;大曆十才子之一的錢起(吳興人),還寫有《與趙莒茶宴》;德宗至憲宗時人呂溫(774~813)曾寫有《三月三日茶宴序》,等等。

在浙東浙西詩人群茶宴聯句中,都可以看到以茶悟禪修道的初期身影:“流華淨肌骨,疏瀹滌心原。”“焚香忘世慮,啜茗長幽情。”可以說它們是兼具文人化和世俗化特征的禪茶文化,與世俗傳統文化互相促進發展的契機。

茶宴出現在叢林生活中的另一個契機,是唐五代時帝王在禮遇名僧時對茶宴的應用。雲門文偃(864~949)曾舉壽州良遂參禮蒲州麻穀山寶徹禪師公案,其中記道:“自後良遂歸京,辭皇帝及左右街大師大德,再三相留。茶筵次,良遂雲:諸人知處良遂總知,良遂知處諸人不知。”寶徹禪師是馬祖道一法嗣,良遂是再傳弟子,所以這裏所記應當是晚唐的皇帝。為留良遂而辦茶筵。《宗門拈古彚集》記南唐李後主在請僧問話講法時,曾有曰:“寡人來日置茶筵,請二僧重新問話。”帝王設茶宴待僧,可見茶宴之禮的隆重。

而到五代時,已可見禪寺中有了茶筵:“升州清涼院文益禪師,餘杭人也。……至臨川,州牧請住崇壽院。初開堂,日中坐茶筵未起,四眾先圍繞法座。”(《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四)

法眼文益(885~958)禪師,是法眼宗的創始人。後唐清泰二年(935),文益應撫州府州牧的邀請,在臨州崇壽院弘揚佛法。晚年深受南唐烈祖李昪的敬重,先後在金陵(今江蘇南京)報恩禪院、清涼寺開堂接眾。文益在金陵三坐道場,四方僧俗競相歸之。後周世宗顯德五年(958),文益圓寂,享74歲。葬江寧縣無相塔。諡號“大法眼禪師”。文益在臨川崇壽院初開堂升座講法之先,寺中茶筵,可見其初法的隆重。

入宋,更是僧俗兩界茶宴盛行。

宋政府在給地方官員所發的俸祿中,曾特別給那些還沒有發放公使錢的地方官們派發“茶宴錢”:“淳化元年九月,詔:諸州軍監縣無公使處,遇誕降節給茶宴錢,節度州百千,防團刺史州五十千,監三泉、縣三十千,嶺南州軍以幕府州縣官權知州十千。”

宋代的公使錢,又稱公用錢,是在正常經費外給地方各級政府主管官員的特別費用,用為宴請及饋送過往官員費用,相當於現在的招待費,錢的數目視官品之高下而定。“茶宴錢”能成為公使錢的特別名目,可見“茶宴”施行之廣泛。

而在禪門之內、信眾之間,茶宴之施設,也是很為常見。而茶筵之設,大抵為顯禮遇隆重,多為預升座講法之備。如《明覺禪師語錄》記明覺禪師雪竇重顯(980~1052)所到之處僧俗兩界多有茶筵之設。雪竇重顯是雲門文偃下三世,是宋代文字禪的著名代表人物,宋代文字禪以頌古、拈古、代語、別語等為重要表達形式,《雪竇顯和尚頌古》是著名的頌古著作之一。重顯幼年舊友曾會於天禧(1017~1021)年間任池州知州,因重顯之言而得立即省悟。在重顯打算遊曆浙江諸地時,曾會建議他到杭州靈隱寺,並給當寺住持珊禪師寫了一封推薦信。重顯到靈隱寺,卻沒向住持出示曾會的推薦信,在僧眾中修持三年。後來曾會奉使浙西,竟然在靈隱寺上千普通禪僧中才查找到他,深表敬重。經曾會推薦,蘇州吳江太湖翠峰禪寺迎請重顯前往擔任住持近三年。後來宋仁宗天聖初年(1023),曾會出知明州,迎請重顯赴任雪竇山資聖寺住持,共29年。遠近禪僧前來參謁和受法者日多,《禪林僧寶傳·重顯傳》稱:“宗風大振,天下龍蟠鳳逸衲子爭集座下,號雲門中興。”重顯在靈隱,經秀州,至越州時,各地皆有茶筵之設,請其升座說法:

師在靈隱,諸院尊宿,茶筵日,眾請升座。

師到秀州,百萬道者備茶筵請升堂。

越州檀越備茶筵,請師升座。

而若不參加別人專為設辦的茶宴,則要寫專門的回複,如契嵩的《退金山荼筵(回答)》:“某啟:適早監寺至辱箋命,就所棲以預精饌,意愛之勤,豈可言諭乃盡誠素。某雖不善與人交,豈敢以今日之事自虧節義,無煩相外清集,方當大暑,告且為罷之書。謹令人回納。伏冀慈照。”

在僧史文獻、評唱講古方麵,比之原來僧史燈錄著作,多出一些設茶、飲茶的記載來,如《天聖廣燈錄》卷第十二“鎮州三聖院慧然禪師”條下,記曰:“師辭仰山,仰山將拂子與師。師雲:某甲有師在。仰山雲:是誰?師雲:河北臨濟和尚。仰山雲:老僧罪過,少留一兩日,備茶筵相送。”是《景德傳燈錄》卷十五“鎮州三聖院慧然禪師”條內所沒有的內容。又如佛果圜悟禪師(1063~1135)《碧岩錄》卷第五記“投子一日為趙州置茶筵相待”、《萬鬆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頌古從容庵錄》記“(投)子置茶筵相待(趙州)”,都是北宋道原所撰《景德傳燈錄》卷十五“舒州投子山大同禪師”條下原本所沒有的內容。

然而,在宋時僧人所編的幾部清規中,卻一般不見“茶宴”之名,這亦可以從當時和尚的語錄中窺見些消息。如《虛堂和尚語錄》卷第三記虛堂智愚和尚(1183~1269)舉米胡訪王常侍公案。虛堂智愚,號虛堂,俗姓陳,四明象山人。16歲依近邑之普明寺僧師蘊出家,先後在多處修行、住持。度宗鹹淳元年(1265)秋,奉禦旨遷徑山興聖萬壽寺。《虛堂和尚語錄》共10卷,為臨濟宗的重要語錄。虛堂智愚是活躍於南宋時代的一位高僧,許多日本僧人也拜在其門下。

米胡訪王常侍,值判事次,常侍才見,舉筆示之。胡雲:還判得虛空麼?侍擲筆歸宅堂。米胡致疑。次日憑華嚴置茶設問。米胡和尚:有何言句,不得相見?侍雲:獅子咬人,韓盧逐塊。米胡聞得,出來大笑雲:我會也。侍雲:試道看。胡雲:請常侍舉。侍乃舉起一隻箸。胡雲:野狐精。侍雲:者漢徹也。師雲:米胡當時才見舉筆,便入客位。管取為席上之珍。無端再設茶筵。累他華嚴。腦門著地。隻如常侍道者漢徹也。那裏是他徹處。試下一轉語看。

前言“置茶”,後言“茶筵”,可見在宋僧那裏,禪院設茶,即同“茶筵”。若以此觀點,看宋時清規中的“煎點”,大致可以認為等同於“茶筵”了。宗賾崇寧二年(1103)時所著《禪苑清規》,言茶之“煎點”時,並不言及茶筵,然而在《眾中特為尊長煎點》項下有言:“言句威儀諸事,並如特為堂頭煎點之法。但末後禮拜起,近前問訊罷,卻於筵外觸禮三拜,陳謝相伴人。”可見煎點茶湯之禮,實即是茶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