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知疲倦的懷鄉者(1 / 3)

不知疲倦的懷鄉者

草原人物誌

作者:阿霞

訪談人物:王建中,男,漢族,1967年出生於內蒙古準格爾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任內蒙古準格爾旗政協科教文史委員會主任。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其小說曾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新華文摘》等選刊轉載,並入選年度選本。其中在《草原》刊發的短篇小說《準格爾女人》被《小說月報》轉載,《四牌樓》被《小說選刊》轉載。電影劇本有《舂米的女人》、《遍地清泉》等。著有小說集《風中歌謠》、《往米年》、《最後一個漢奸》、《第三十七計》,散文集《漫瀚長歌》、《賀勒德蘇默秘事》、《蒙情第一案》、《你死我活》等。短篇小說《遍地風情》獲第十屆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

由於深厚的故土情結,對原鄉文化與精神基因的執著探尋與挖掘,王建中被譽為“準格爾的歌者”。

阿霞:在進行這次訪談之前,我從其他途徑了解過你的一些情況。大約是1994年你曾經參加過《草原》舉辦的一個寫作培訓班,後來看資料,你好像正是從那個時期走上文壇的。

王建中:是的,1994年《草原》舉辦了一期培訓班,都是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我有幸成為這個班上的學員。後來和這個班上的老師和學員都成為了好朋友。在這個班上,我完成了兩篇自己認為很重要的小說,一篇是《走月亮》,另一篇是《一林雪》。後來,《草原》都以頭條的位置隆重推出,並配發了評論,由此可以看到《草原》不遺餘力推出新人的力度。以後好多年再也沒有遇到類似的培訓班。現在還很懷念那段日子,懷念那種氛圍,懷念朋友。

阿霞:具體是什麼時候開始寫作的,是什麼促發了你的寫作興趣?

王建中:最早發表作品是在1986年。這個小說是高中時在不喜歡的數學課堂上寫的。題目叫《遠方的風》,寫了一匹馬在新時期的際遇,編輯在編發這篇小說時,覺得它的寫法比較特殊,把它編在一個名叫“怪味豆”的欄目下。至今,這篇小說在我的創作中也是一個異數。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這麼寫。小說發表後,好多人問我,這是什麼寫法?你想表達什麼意思?

促使一個人寫作的理由和動機可能很多,對我來說,可能是寂寞與孤獨。當時讀了一些文學作品,有寫作的衝動,對當時的一些作品也不敢苟同,經常和朋友們在一起對一些作品說長道短,於是有人就說,你說人家的不好,那你寫一個出來看看。於是就偷偷寫了起來,題目叫《小河彎彎》,是以故鄉的一條河為背景,寫了一對青年男女衝破阻力,艱難戀愛,又無奈分手的酸楚愛情。完成後草草抄寫出來,有兩萬多字。然後又修改了一遍,謄寫清晰後,好長一段時間不知往哪裏寄,也不敢拿出來。於是就放在學校的抽屜裏。稿子是我的一個女同學幫我謄寫的,她的字好。於是,就先在一些同學中傳看,好多同學都傳是以“誰誰”為原型寫的,於是就引起了同學的好奇,紛紛傳看。後來,另一個班的同學拿去看。在課堂上看時被老師發現給沒收了,以後就找不見了,至今都覺得很可惜,但當時不敢去和老師要。參加工作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當時沒收我“作品”的那位老師提起,她根本不記得這回事兒,這使我有一種莫名的難過。當時同學們的鼓勵,給了我很大的動力,於是就又寫了《遠方的風》,發表後給了我極大的信心。

阿霞:大概是九十年代初,我記得你的短篇小說《準格爾女人》在《草原》發表後,很快被《小說月報》轉載,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你開始受到關注。

王建中:1994年第6期的《草原》發了我兩個短篇小說,題為《準格爾女人》,路遠先生為這兩篇小說寫了精彩的評論。當時是作為《草原》的頭條小說推出的,小說一發表,就獲得一些好評。《小說月報》很快予以轉載。後來小說被多個選本收入。《小說選刊》複刊後,將它評為1994年的重要作品。雷達、白燁主編的《世紀末中國短篇小說精粹》一書收入了它,產生了一些影響。

《準格爾女人》被轉載後,有一些刊物開始約稿。但一些刊物收到稿子後,總是期望寫一個像準格爾女人那樣的故事,甚至可以寫些“葷”故事。這時我才發現,寫作中,總是有各種各樣世俗的力量想左右你,這個力量很強大,也很有誘惑力。有時它是和利益、榮譽裹挾著一起向你襲來。是白雪林先生及時提醒了我。於是我開始思考自己該寫什麼的問題。我覺得不僅要看一個作家寫什麼而更要看他不寫什麼。這個很能看出一個作家的水準、性情和品格。

這裏有兩個故事:一是《準格爾女人》發表後,有一天,領導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大發雷霆,好一頓訓斥後我才知道,有一個女人找到我們單位來,跑到領導那裏,說我的小說侵犯了她的隱私,要領導教育教育我。領導告訴我以後不要惹這些麻煩了,否則的話你以後還怎麼進步!另一個是小說《鄰居》發表後,一個有和小說類似經曆的女人來我們單位偷偷看我。說實在話,我的這個小說借用了她的故事。看完後,她大概覺得我還是可以信任的,就找了個下班的時間,在我們單位門口等我,然後告訴我哪句話她沒有說過,哪件事她沒有做過。把我的同事都說得哈哈大笑起來。後來,刊載這篇小說的雜誌,她一個人就問我要過19本。有一回我偶然從她家門前經過,她正在喂豬,於是她就大聲喚她的新丈夫出來,很高興地把我介紹給她的丈夫。這是我寫小說的兩個有趣的插曲。

《一林雪》發表後,一位安徽讀者黃玉坤給我來信,說我的作品“充滿水汽,濕漉漉的,有江南小鎮的柔美與恬淡,人物與故事又具有傳奇性,語言頗有話本遺風。”最後,他猜我可能是“從江南移居北方的,至少祖上應該有南人血脈,而且年歲不輕了,因為作品是有風霜感的……”這時我想這可能就是人們所說的受到關注了罷。

阿霞:“準格爾”似乎是你的一個係列題材,很多年來,你一直在寫。從什麼時候開始著眼於這個係列題材的?以後還會繼續這一題材的創作嗎?

王建中:準格爾是我的故鄉,有人稱我為“準格爾的歌者”。在所有的稱讚中,我最樂意接受這個稱謂。

其實每一個作家在寫作時,總有一個故鄉的背景與影子。這個係列是在1994年開始的,最初是一種自省,現在是一種自覺,不是偶然的。這個創作始於《準格爾女人》,先後寫了10個人物,是對故鄉女性的一種敬意與愛意激發了我的寫作熱情。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說:娶一個準格爾女人做老婆,是準格爾男人的福,天下男人的夢。現在,我依然持這個觀點。

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塊產生偉大故事的土地。隨便舉幾個曆史片段,比如說胡服騎射、單於爭位、匈奴漢國、孟薑女哭長城、昭君出塞、文姬歸漢、木蘭從軍等等都與這片土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中國曆史上著名的新秦中就是以準格爾為中心的曆史地理所在,秦直道的修建與廢棄也與準格爾有呼應;中國曆史上有兩個著名的誠信故事,都發生在這塊土地上;勝州城是隋唐時期中國最重要的州城之一,隋朝建製的設立,大唐的繁盛,都在這片土地上演繹過精彩紛呈的故事,隋煬帝、康熙的安邦治國之策也與這片土地有行動上的大呼應;便是唐詩的吐納在這裏也綿延不絕,中國曆史上頂級的大詩人不僅把詩作留在了這片土地上,而且把人生的沉浮也與這片土地緊密地聯係起來;榆關是邊塞詩的象征,也是文化地理上的重要關隘,重要的曆史人物你方唱罷他又登場……各個曆史時期,這裏是著名的榷場。許多民族在這片土地此消彼長,風雲際會;便是在地理上,她也處在一個承前啟後的位置上。早在秦漢時期,這裏森林茂密、湖泊遍地、阡陌縱橫,到處生長著茂密的竹林……這裏還是“河套人”的故居,參與了中華文明的曆史性設計與積累;依傍著黃河草原,農耕與遊牧文化進行著大碰撞、大融合、大奔湧,不斷塑造和改寫著中華民族的曆史,中華文明幾個重要的精神意象,比如黃河、黃土、長城都集中到了這片土地上,甚至出現了意象的交叉與重疊,足以大書特書。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在眾多的文化描述中,準格爾會呈現出另外一種樣子。這裏有可能成為我們共同的精神故鄉,也極有可能被我們塑造成心上鄉土……

一個寫作者,要想把自己的“鄉土”延展為中國曆史文化的地理坐標,我覺得還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是有足夠的精神成長的高度,二是有廣闊的靈魂生長的寬度,三是曆史演進過程中積累的人文深度。準格爾為我提供了足夠飛翔的天空與大地,所缺少的是一顆足夠強健的心靈去感知她,捕捉她,描摹她,提升她,從俗世中來,到靈魂裏去。為此,我會不懈地努力,並且一如既往地表達我對這片土地的一往情深。

阿霞:其實不用細究,就可以發現你的小說寫的都是鄉村。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很多作家在從事寫作後,大都會選擇離開故土到一個更大的城市去,比如各省的首府或北京、廣州之類的大城市,而你一直生活在準格爾。你是一個有鄉村情結的作家嗎?

王建中:我們常常感歎生活在遠鄉、遠地。作家到什麼地方生活很重要,這個被古今中外的許多作家的創作所證實。我個人認為,學者居住在小城市最好,因為大城市的繁雜會無端地消耗他的創造力。但這個理由經不住時間的淘洗。迄今為止,文明的最大創造和成果依然還誕生在大城市。這可能是個悖論,但我還是堅持這個觀點。至於作家,遠離有時候是一種意外的審美觀照與審視。關於這個現象有很多論著,好像並無定論,不同的作家也有不同的選擇。這是個很有意思的文化與哲學現象。記得幾年前有過一個地域與作家創作的討論,其中一個重要的話題就是你說的這個意思。

地理上,準格爾確實是一個很小的地方。但我認為它是一個很特殊的曆史、文化的支點。有了這個點,也就擁有了無限廣闊的精神的疆域。這個疆域,足夠我鋪展開有限的情智,去完成一次次遠足。

鄉村情結是一個哲學命題,許多生活在都市的作家也有這個情結。這在創作上屬於一種情感歸宿,甚至是一種精神歸宿。這個情感歸宿不僅僅屬於作家、藝術家,也屬於哲學家、科學家以及很多領域的專家學者,還屬於普通人。

我是鄉村情結很重的人,但這和生活在城市或鄉村沒有太大的關聯。這個情結可以生發出許多人文、哲學的命題。而且在各個時代、各個生活層麵始終都生生不息。鄉土和城市都可以是情感和精神的歸宿,也可以是現實選擇。作家始終以作品說話,關鍵不是你在哪裏生活,而是你發出了什麼聲音。當然,在哪裏生活一定會與你的作品產生某種深刻的聯係,這個聯係是你與社會之間的大通道。不同的選擇,最終會引導你走向一個不同的結果。這是相輔相成的。所有這一切,都不足以成為我生活在準格爾的理由。

一個人生活在什麼地方,或者說選擇在什麼地方生活,有很多因素。特別是有很多非願望和人力所能左右的因素在主導著你,那麼,創作與生活孰重孰輕,哪個影響了哪個,這是不言而喻的。這裏我想說明一個觀點,曾經一個時期,中國最大的不公平就是出身與出生地的不公平。它幾乎可以限定、決定一個人的一生,你一出生,仿佛你的命運就被左右了,安排了,要想擺脫這個命運,真是難上加難!路遙《人生》的悲劇意味就是由此生發的。

一個人和廣闊的鄉土能深入接觸,時間久了,就可以獲得一種大寧靜,可以使你從容不迫、天馬行空,但因為限製,也容易使人沉淪,小農意識有所泛化。

阿霞:很多人評價你的小說集《往米年》像一幅唯美的晉陝蒙風情畫卷。這部小說集收錄的十幾篇小說,每個故事每個人物都充滿了濃鬱的晉陝蒙的世態情狀。為什麼給小說集起這樣一個奇怪的書名?在一篇文章中,我看到你說《往米年》是送給你的祖母的,這是什麼意思?

王建中:《往米年》出版後帶給我很多意外。最大的意外是它居然印了兩版,並且發到了國外。原先我以為這樣的小說可能讀者會很少。而且我在寫作時是有讀者對象的預設的,但它超出了我的預設與認識。

“往米年”是故鄉對遠年的一種稱謂。書出來後,很多朋友對此不理解。有一位澳大利亞的學者把它理解為“沒有餘糧的歲月”。還有很多朋友給它正名:“往彌年”、“往覓年”、“往每年”不一而足,都沒有“往米年”傳達的字意好。這是對地域方言的一次規範整理和超越。在書前我曾寫了一段話來闡釋“往米年”,我覺得這是一種情結,這個情結在這裏可以解讀為舊鄉與遠年。往米年也是一首詩,是我和故鄉共同完成的。

“給祖母”,是我寫在扉頁上的一句話,因為我發現,祖母是對我寫作影響最大的一個人。她幫我建立了一個想象的世界,也給了我一個幻想的童年。童年的很多往事後來都進入了我的文字。祖母在幫我建立想象的世界時,也潛移默化影響了我待人接物的方式,確立了我與社會相處的關係,形成了我的性格,甚至確立了我的道德觀。祖母應該是我的文學啟蒙老師。許多年後,我才認識到祖母是個具有非凡想象力與虛構力的人。也是後來我才明白,祖母給我描摹的那個她生活的年代與世界,已然經過了她的“藝術”過濾,這個過濾是清水漂洗的過程,漂洗後的這個世界是純淨的、樸素的,但又充滿了精神的向往與自由,是個生長故事和童謠的世界。那些被水洗過的日子,隻要祖母願意,就會隨時開出燦爛的花朵來。這確立了我的世界觀和文學觀。祖母的內心是溫暖與寂寞並存的,這也成了我小說的基調。隨著閱曆的增長,我開始體會祖母在生活重壓下,始終葆有的那顆被善良包裹的柔軟的心。有時,我覺得她的痛楚就是我的痛楚,她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祖母始終對生活保持著積極的態度。現實世界對她的擠壓,始終沒有奪去她樸素的生活信仰。由此我也悟到,祖母在給我講述這些故事時,其實她是在創作,我隻是她的聽眾,她一直徜徉在她的世界裏,那時的祖母一定是幸福的。但她沒想到,我的想象力也會在她的講述中慢慢成長起來。祖母雖然沒有文化,但她敬重文化。我日後留下的隻言片語的紙張,她都精心保存起來。她的這個習慣,意外地為我保存下我少年時代寫的一部短劇,這是祖母留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而《往米年》是我送給祖母的一份禮物,一份遲到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