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那袋珠寶放在哪裏?”
俞小芹和魔鬼克星不約而同地問道。
梁山好漢說:“為了躲避公安追捕和搜查,我把那袋珠寶存放在一家銀行的保險箱裏了,那家銀行的名字叫‘'桂林民生’,存單放在我的背包裏。我想好了,如果能活著出去,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它交給公安局,爭取寬大處理。如果出不去了,我就把存放銀行的名字及保險箱的號碼刻在這麵石坡上,相信總有一天會它被人發現。”
這真是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巧合得不能再巧合了,甚至失去了它的真實意義。“6·11”特大搶劫案所牽涉的兩個主要人物,被公安機關列為重點懷疑對象的,以及意外漏網的,都在驢隊,都在“快樂大家庭”裏。難怪人民群眾感歎道,她聽過很多離奇的故事,但沒聽過比這個故事還要離奇的。但,畢竟這不是故事。
洞裏的水很冷,置身其中,猶如掉進冰窖,有一種徹骨生寒的感覺。我們在水裏活動四肢,等身體適應水溫後,才向山洞深處進發。魔鬼克星打頭,俞小芹居中,我殿後,一條繩索將我們三人串在一起,好像當年在外婆家串螞一樣。每人嘴裏都咬著一把強光小手電,說話很不方便。
洞裏一團漆黑,如果沒有強光手電領路,根本無法辨別方向。有的地方水深莫測,偶爾也能碰上一兩處可以落腳的地方。我們在水裏謹慎地遊著,遇到落腳的地方就停下來歇一陣子。就這樣,遊遊走走,走走遊遊探險式地向前挺進。也不知遊了多久,終於到了盡頭。那地方像條狹窄的巷道,卻有兩個岔口,分東南朝向,岩口較低,石頭都被大水淹沒,無路可走。魔鬼克星看看俞小芹,俞小芹看看我。老魔拿手電四處晃了晃,借著手電的光亮,我看見小芹臉上一片灰黑。"他媽的,完了。"我禁不住罵了一句,心裏充滿了沮喪和絕望。不遠處一根粗大的石柱子在水中昂然挺立,半截埋在水裏,半截探出水麵。我們遊過去,將手中的繩索纏在柱頭上,三人傍著柱子歇了好久。
初步判斷,這地方有兩個洞口,一個朝東,一個朝南,但不知哪個是出口,洞那頭是何情況,無從知曉。
“我去看看。”魔鬼克星說。
“怎麼看?”我問老魔。
魔鬼克星說鑽進洞裏看唄。
“到處是水怎麼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管它呢!”
老魔有點兒生氣,俞小芹覺得有必要這麼做一回,就同意了。我們把他捆起來,像捆蹦極者那樣在他身上捆了三股繩子,捆得結結實實,並按照以往做法將繩子一頭拴在石柱上。
魔鬼克星說聲“等我好消息”,便一頭紮進水裏去了。不可否認,老魔在遊泳方麵是把好手,他拖著繩索,忽上忽下,海豚似的在水裏跳來跳去。大約半小時後他遊回來了,告訴我們基本情況已經摸清,靠東邊的那個洞口有水流出來,流量不是很大,靠南邊的這個山洞應該是泄洪洞,流量較小,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我再去看看。”說著又要往水裏鑽。
“老魔。”
俞小芹把他叫住了,說:“吃點東西再去吧,我們一塊兒吃。”
魔鬼克星一愣,猛地想起出發前每人帶了兩塊魚肉,這會兒還放在衣袋裏,於是說:“好吧,吃掉它,好去戰鬥。”
魚肉用紙包著,經過較長時間的浸泡,早已被水軟化,支離破碎地散落在衣袋裏。魔鬼克星抓出來,魚肉紙片一起吃進肚子裏。俞小芹那兩塊魚肉是拿裝瓜子的小塑料袋裹著的,還用紮頭發的膠圈封了口,沒有被水浸泡,保持完好。她見魔鬼克星狼吞虎咽,兩三口就把紙屑肉末吃得精光,抿嘴笑笑,忙從塑料袋中抓起一塊魚肉,遞了過去,說老魔,把它吃了。魔鬼克星說什麼也不肯吃。俞小芹板著臉兒,說:“你是警察,是吧?可我是隊長,服從命令是警員的天職,明白嗎?”
“明白!”
我說:“你又不是刑警隊長,人家憑什麼聽你的。”
魔鬼克星說:“遊子,你小子莫挑撥離間啊,誰說我不聽小俞的,我聽。”說著抓起俞小芹遞給他的那塊魚肉,一把塞進了嘴裏。
經過輪番潛水,兩個岩洞的基本情況已經摸清。由於山洪暴發,漓江大水倒灌的作用,靠南邊的那個岩洞,被隨水而來的泥石,以及從岩頂脫落的石塊堵住,但未完全堵死,從而影響排泄,造成大斜坡這邊的山洞嚴重積水。
“怪不得我們這邊的山洞成了死水潭呐。現在怎麼辦?要不我們先撤回去,把梁山好漢、老水、子玨他們叫來,組織力量潛入洞中,把石頭囤積物排開?”俞小芹征求老魔和我的意見。
魔鬼克星說:“來不及了,如果我們現在返回頭去,萬一走錯了路,這一趟不是白搭了?”
俞小芹說:“水下作業,工作量大,非常困難,我們幾個人行嗎?”魔鬼克星說:“應該沒問題,我摸清楚了,關鍵的地方,隻有幾個石塊,隻要把那幾個石塊搬開就可以了。”我支持老魔的意見。俞小芹說:“二比一,聽你們的,不過,我們要輪流潛水,輪流作業。”老魔說:“不用,我一個人就夠了。”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在老魔身上套了雙繩,並跟他約定,如果遇到緊急情況,就將繩索用力拉扯三下,我們在這頭使勁把他拖出洞外。老魔點頭答應下來,然後我們又將繩索向前移動了十來米,把繩的一頭拴在一根更粗大的石柱子上。一切準備妥當,老魔帶上藏獒鏟,說:“我下去了。”憋足氣,又一頭紮進水裏去了。他忽而冒出水麵,忽而紮進水裏,如此反複,折騰了多個回合。俞小芹問他:“怎麼樣?還行嗎?要不要輪換一下?”他從水裏冒出頭來,嘴巴吐了一大口水,說:“還行,不用換。”旋即又紮下去了。我和俞小芹一人抓著一根繩索,嘴巴支著手電照著水麵,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洞口。這回老魔紮下去的時間較長,水麵和洞口都不見動靜。我們都很緊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正焦急時,忽然一聲巨響,有如天崩地裂,整個岩洞猛地震動了一下,隻見波浪翻滾,水頭亂竄,浪頭將我和俞小芹打落水裏,手中的藏獒鏟也不知去向,幸虧我們用雙手將石柱子緊緊抱住,才沒有被浪頭卷走,隨即整個岩洞響起“呱呱”的聲音,宛如地表下沉一樣。低頭看時,山洞裏的水正在飛快下落,眨眼工夫落到我的腹部來了。
“老魔!”
俞小芹突然尖叫一聲,我忙找繩索,索子還套在石柱子上,用力拉,拉不動,還連接著岩洞的那頭,繃得很緊。
“老魔啊……”
俞小芹哭喊著,不顧一切地往岩洞那邊撲去,我一把將她抱住。她奮力掙紮,拚命往我身上推打。我任憑她掙紮,任憑她推打,雙手死死地箍著她的腰。突然她把頭埋在我的懷裏,放聲大哭。
不到一刻鍾,積水就消去一大半,那兩個洞口也暴露出來了,山洞安靜下來,水麵也平靜了許多。係著魔鬼克星的那兩根繩索依然在水裏拉著,但我和小芹已不抱任何希望,我們心裏滿是悲傷。
“到洞裏去看看吧。”
我拉起小芹的一隻手,蹚著齊腰深的水,順著繩索,默默地向洞裏走去。在水洞一側,我們發現了魔鬼克星,兩根繩索依然捆著他的腰身,他身子趴著石壁,雙手高高舉起,緊緊抱著一根石柱子,頭和臉埋在一個凹槽裏。我和小芹抱住他,“老魔老魔”地叫著,痛苦不已。忽聽到一聲輕微的咳嗽。,我跳起來,伸手摸了摸魔鬼克星的鼻孔,感覺還有氣息。
“他還活著!”我大聲叫道,順手將老魔的頭臉搬過來。突然,他“哇啦”一聲,從嘴裏吐出一大口水,吐了我一臉。
“老魔哇,你沒死啊,太好了……”俞小芹喜出望外,撲上去將他一把抱住,又哭又笑。
魔鬼克星彎下腰,哇哇哇地一陣猛吐,把灌進肚裏的水全部吐了出來,吐完了,人也清醒了。
“我死不了。”老魔說,突然“哎呦哎呦”地慘叫起來。我問他怎麼了,他說他的一隻腿被石頭卡住了。說著使勁往上一抽,痛得他齜牙咧嘴險些昏死過去。“快幫我把腳拔出來,要不這水又漲上來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微弱起來。
我急忙彎下腰,順著他的那條腿往下摸,摸到兩塊三角三尖的石塊,正是這兩塊石塊,將他的腳卡在中間,不大不小,正好卡在他的腳踝上,那隻腳開始腫脹。我潛下水去,想把其中的一塊石頭搬開,石塊太重搬不動,而且隻要動一下石頭,他的那隻腳就鑽心地痛。
山洞裏的水又開始上漲,漲幅很快,剛才還是齊腰深,不到抽一支煙的工夫,就冒上胸口來了。我問小芹怎麼辦,小芹沒吱聲。
“你們鑽到水裏去,兩個人四隻手,用力拔,趕快把腳拔出來,要不我們都會淹死在這裏,快!”
魔鬼克星朝我吼道。
“遊子,拔!”
俞小芹叫了一聲,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去了。
“老魔,你忍著點啊!”我朝魔鬼克星喊著,緊跟著俞小芹也一頭紮了下去。四隻手抱住一條腿,使足全身力氣,死命往上一抽,隨著一聲慘叫,魔鬼克星那條腿就浮出了水麵。洞裏的水突然在我們麵前卷起一個大大的旋渦,旋渦“喝喝喝喝”地叫著,四周的水猛然流動起來,一股股地往旋渦裏瀉下去。我和小芹拖起老魔避開旋渦,逃出水洞。
不到一頓飯工夫,山洞裏的積水全部泄盡,露出烏黑的地麵,一根根石柱,一排排石筍組成的黑色森林,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魔鬼克星昏迷不醒,那隻被我們從石縫中拔出來的腳,皮肉撕裂,筋骨裸露,鮮血淋漓,慘不忍睹。俞小芹把自己的T恤脫下來,為他包紮好傷口。昏暗中,我看到俞小芹身上,僅剩一套三點式了。我背著老魔,走出山洞,來到“森林”邊,在一塊滿是淤泥的地上坐了下來,俞小芹把魔鬼克星抱在懷裏,抱得緊緊的。山洞終於安靜下來,不遠處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流水聲。靠東邊的那個洞口,有一股白花花的水流奔出,流量不大。
魔鬼克星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我和俞小芹非常焦急。
“遊子,現在幾點鍾?”
俞小芹輕聲問道。我回答說不知道。
她忘了我沒帶表,她自己手上的那塊英納格小表,也不知弄到哪去了。
“我們在這等待後續部隊趕來,還是怎麼著?”
“不能等,我們得想辦法盡快出去。老魔的腿傷得很重,一旦感染就危險了。”
“是啊,我也是這樣想。”
我和俞小芹正在商討的時候,魔鬼克星醒了,睜開眼睛就問:“水退了嗎?”俞小芹說:“退了,都退完了。”雖然我看不見老魔臉上此刻的表情,但我肯定他在笑,臉上一定是有笑容的。
“我們得走,得馬上走,從東邊那個山洞出去,過了那個山洞,洞那邊說不定就有出口。”
魔鬼克星聲音十分微弱,說著說著,又暈過去了。
“老魔,老魔,挺住啊,老魔……”
俞小芹搖著魔鬼克星的肩膀,又一次哭喊起來。
“我們不能呆在這兒等死,走!”
我蹲下身子,讓俞小芹把魔鬼克星放到我的背上,我背著他,跌跌撞撞地朝東邊洞口奔去。俞小芹緊跟我身旁,扶著老魔的腰,不讓他從我的背上摔下來。我們一邊走一邊“老魔老魔”地叫著,不讓他睡去,害怕他一旦睡去就再也醒不回來了。
大水沒把魔鬼克星弄死在洞裏,真是個奇跡。我和俞小芹背著老魔從東邊洞口如此順利地走出去,也是個奇跡。多年後,我把這兩個奇跡歸功於上帝。洞那邊有個斜坡,剛出洞口,我就看到一絲微光,一條瀑布似的水流帶著微光,從斜坡上流下來,坡頂壓著一塊巨大的岩石。
“那兒就是出口!”我大聲叫道,高興地歡呼起來。
俞小芹拍著魔鬼克星的背,說:“老魔老魔,你聽到了嗎?我們找到出口了,我們找到出口了!”
魔鬼克星趴在我的背上昏昏欲睡。
斜坡很陡,比小盆地下頭的那麵斜坡還要陡得多。它長七八十米,寬不過兩三米。如何背著老魔爬上這道斜坡,成了擺在俞小芹和我麵前的一大難題。我和俞小芹無論是誰爬上這麵斜坡都不是難事,可我們誰都不願這樣做。要生一起生,要死一道死,同生共死是我們被困山洞以後,大夥兒立下的誓言,我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
“就是用手指頭抓,用膝蓋頭爬,我也要把老魔背上去。”
俞小芹點著頭衝我笑著,大眼睛裏滿是淚水。她的微笑,她的淚水是對我最大的鞭策和鼓勵。我將身子趴在地上,讓她用繩索將魔鬼克星和我綁在一起。
“把我放下來,你們先走。”
魔鬼克星突然清醒過來,聲音更加微弱了。我說不行,並喝令俞小芹趕快動手。俞小芹毫不猶豫地執行了我的命令,手腳麻利地用救命繩把我和魔鬼克星緊緊綁在一起。我背負老魔開始爬行,八十米的斜坡不知爬了多久,手破了,鞋爛了,破了皮的膝蓋頭鮮血淋漓。我緊咬牙關一聲不吭。俞小芹在後麵一邊頂著我的屁股,一邊護著老魔那條傷腿。
魔鬼克星說:“遊子快放我下來,這樣對你不公平。”我喘著粗氣,強忍著多處傷口的巨痛,說:“有什麼不公平的?你,我,小芹,還有洞裏的驢友們,隻要都能活著出去就是公平。”老魔說:“遊子,我死不了。我還要去美國看你,去紐約、華盛頓玩,到夏威夷去遊泳,還要陪小芹到市局政治部,參加徐局長對她的麵試。還要親眼看到她穿上警服,當上警察,小芹你說是不是啊?”俞小芹眼含熱淚連忙回答:“是。”老魔說著說著沒了聲音。“老魔老魔!”我拚命地大聲叫喊,俞小芹也在拚命地大聲叫喊。
“哎呦,我好冷啊,我這是怎麼了?好像剛才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城北派出所的範所長。哎呦,我冷啊……”
魔鬼克星在我背上斷斷續續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好像夢中囈語。
“挺住啊老魔,我們快出去了,隻有幾步路了。”
“老魔,挺住,你一定要挺住啊,老魔……”
我叫喊著,俞小芹也叫喊著。
我們終於爬到了坡頂,那兒有個洞口。一束強烈的陽光射進洞裏,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忙把眼睛閉了一下,當我再度將眼睛睜開時,我看到了滿山遍野的人群,看到了無數的公安民警,武警官兵,看到了夜屎佬大叔,還有天子坪上的黃大爺和大山坳裏的魯老漢以及他家的那條老狗大黃。一架警用直升機在空中盤旋。
“老魔老魔,你看見了嗎?警察來救我們啦,我們得救了!”
俞小芹興奮得叫將起來。
魔鬼克星突然睜開眼睛,用微弱的聲音說:“看到了,我的兄弟們來了,救我來了,救大夥兒來了。我還看到了範所長,小芹,你知道嗎,範所長還是……還是我的師,師傅……快,快給他們發,發信號……”
直升機轟鳴著,在山頂盤旋,我抬起頭,舉著一隻血淋淋的手,不斷地向天空揮舞著,揮舞著。"我們在這,我們在這呐……"俞小芹全然不顧自己身上隻穿著三點式,也揮舞著雙手,跳著,叫著,呼喊著。
直升機突然在山頂上空停住了,機身一點點,一點點地往下降著,螺旋槳刮起的大風,將山頂的樹木吹得喇喇地響。艙門打開了。一條條係著特警的繩索從艙口彈射出來,正好落在岩洞口,我的手和頭卻在這一刻,緩緩地,緩緩地垂了下去。
“先生,先生。”
一個甜美的聲音把我從久遠的記憶中叫醒過來,我又見到了那位美國空姐,她笑靨如花地站在我麵前,告訴我說:“先生,空客A800航班已經安全備降中國廣州白雲機場,去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抑或返回美國,機上所有乘客都可以自由選擇。這是美利堅合眾國泛美航空公司,對在此次'空中事件'中飽受驚嚇的乘客,做出的特別決定。”她問我要去哪兒,我連想都沒想就回答說:
“我要去桂林。”
二零一四年三月一日至二零一五年五月十六日
完稿並修改於桂林
責任編輯:盧悅寧 侯建軍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