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 3)

第四章

長篇小說

太陽落山了。喧鬧一天的漓江終於安靜下來。當第一縷炊煙從對岸人家的老屋頭上嫋嫋升起的時候,江麵上不知不覺地漂起了一層薄薄的霧靄。驢隊在一處靠山臨江的土坡上歇腳。這兒將是驢友們今晚的宿營地。夜屎佬大叔早就等在那裏了。他為驢友們帶來了當地農家放養的土雞、土鴨,還有貨真價實的漓江魚。一塊平坦的草地上,支著一口大鐵鍋,鍋裏燜著滿滿一大鍋肉。撲麵而來的香氣,勾得驢友們垂涎欲滴。夜屎佬大叔征求大夥兒意見,說是先紮帳篷還是先吃飯。大夥兒說當然先吃飯。夜屎佬大叔說:“好,我尊重民意,那就先吃飯吧。”邊說邊叫俞小芹招呼大夥兒坐下。驢友們謝過大叔,立刻將鐵鍋圍了起來。夜屎佬大叔反複強調,這頓飯是夢幻之旅驢友會請大夥兒的。夢幻之旅驢友會是夜屎佬大叔開辦的,是一家專門以徒步漓江、遊覽桂林山水為主的民營企業,如今企業擁有數十名員工和上百條旅行路線。夜屎佬大叔說,如果大夥兒吃得高興,耍得開心,回去後多多介紹一些親戚朋友來。說著又給驢友們發名片。任何時候,夜屎佬大叔都沒有忘記向他的顧客宣傳、推銷他本人和他的驢友會。這是他的精明之處。難怪這一路走過來,驢友們不時發現地上散落著許多夜屎佬大叔的名片。這是夜屎佬大叔專門派人撒的。凡是驢友們經過或是有可能行走的線路上,都有他散落的名片。夜屎佬大叔說,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是宣傳推銷他的驢友會,二是萬一有驢友在徒步旅行時掉隊了,抑或迷失方向,從地上撿一張名片就可以打電話給他。不過,這些名片到最後大都被負責殿後的副領隊回收了,隻有少許幾張留在路上。

驢友們這一天過來光顧著照相和玩耍,中午那頓飯隻吃了些麵包、蛋糕、糖果、牛奶和礦泉水之類,沒有吃好。這陣子望著滿鍋美味佳肴,早就饑腸轆轆了,哪還有心思去聽夜屎佬大叔王婆賣瓜?因為是對方請客,出於禮貌,頂著饑餓,咽著口水,硬著頭皮聽他嘮叨,其實好多人心裏都不耐煩了。俞小芹看在眼裏,笑著打斷夜屎佬大叔的話:“舅舅,莫講了,開吃吧,大夥兒都餓著肚子呢。”

夜屎佬大叔愣了一下,說了聲:“好!開吃。”驢友們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糟辣椒燜土鴨、串湯雞、清水魚、水豆腐,都是一些當地特色菜。那個香味,那種清甜,真是爽死了。

“唉呀,好吃!”頭一個叫喊的是窈窕。她原本就是個吃貨。

“好吃!好吃!真好吃!”大夥兒紛紛附和。

好肉好湯將肚子打了底,驢友們開始喝酒。酒是用一隻塑料桶裝著提上來的。夜屎佬大叔說:“這種酒叫漓水三花。雖說散裝,可千萬別小瞧它。他可是花了大價錢,從象鼻山底一個八百米深的山洞裏買來的洞藏窖酒。這種酒很貴,天價。比正宗茅台、五糧液的價位還要高。盡管如此,沒有關係還買不到。”

夜屎佬大叔說這番話時,俞小芹一直抿著嘴兒笑。不管夜屎佬大叔說的話有多麼誇張,有多大水分,驢友們都一致認同。都說這漓水三花是好酒,包括夜屎佬大叔和他兩個夥計在內的十七個參與喝酒的人之中,當場喝倒兩個,喝瘋三個,喝哭四個,喝得不言不語像瘟雞似的五個。特別是那三個喝瘋的,更有意思了,一個不停地唱歌,另一個瘋狂地跳舞,還有一個抱著一棵樹有滋有味地親吻著,邊親邊喃喃地自語,說我愛你。我也喝得迷迷糊糊的。隻有三個人頭腦自始至終保持清醒。一個是俞小芹,另一個是梁山好漢,還有一個是魔鬼克星。以上的情形和數字足以證明,夜屎佬大叔的話不假。而我認為這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酒飯,也是迄今為止,最美味最令人難忘的一頓晚餐。如果沒有開飯前我與魔鬼克星那點小小的不愉快,這頓晚餐,將是我這一生中最完美、最值得紀念的一次晚餐。

大夥兒圍著鐵鍋席地而坐。我坐在俞小芹身邊,我們挨得很近,近到可以聞到從她頭發根下發出的汗味和她身上的體香。這種汗味和體香融彙在一起,變成一種奇特的氣體,這種氣體散發著奇異的香味,它深深地吸引著我和誘惑著我,讓我的心發顫,使我的腦發暈,同時又感到非常舒服。這樣的距離使我很愜意。我知道,這一天走下來,驢友們對這位導遊印象非常好。大夥兒都喜歡她。喜歡她的美貌和友善,喜歡她的熱情及真誠,喜歡她的歌聲與笑臉。我也喜歡俞小芹身上這些彌足珍貴的東西,但我更喜歡她骨子裏的那種強大和高貴。自己受了那麼多的委屈,表麵上什麼事都沒有,如此從容淡定,如此泰然自若。該吃的吃,該喝的喝,沒有怨天尤人,沒有牢騷怪話,永遠一張笑臉。這些來自骨子裏的東西,折射出人格的偉大和高貴的品質。我喜歡。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愛。坦白地講,我愛上俞小芹了。這愛,不是在她向我傾訴她的遭遇之後萌發的,而是此前——江邊小船的船頭上,我看見一個姑娘的倩影,看見一張美麗而安靜的臉兒。就那一刻,就那一眼,我愛上了她——漁家姑娘俞小芹。愛這東西令人著迷,令人感到溫暖綿柔而不可思議。從太陽升起到日頭落下,相識不過一天時間,可我覺得曆經萬年。盡管眼下還是一廂情願的單相思,但我認為我找到了愛,找到了真正的愛。我決心為這愛去奮鬥,去努力,去付出,去爭取。所以,餐前當我去方便回來,發現自己的位置被魔鬼克星占領時,很不高興。心想,他憑什麼和俞小芹坐在一起?他有什麼資格和俞小芹坐在一起?我站在他的身後,兩眼冒出火光,可那小子裝傻。當時我十分惱火,恨不得往他後腦勺上踢一老腳。俞小芹發現我的情緒有些異樣,連忙起身讓座。我不願意她走。我要把魔鬼克星攆開,重新坐回到俞小芹身邊來。那兒本來就是我坐的位子,魔鬼克星憑什麼侵占?憑什麼見我去方便時趁虛而入?雖說沒有哪條法律條文規定,俞小芹身邊隻許我坐,不許他坐。但我想,大凡做事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吧。可恨的是,俞小芹主動給我讓了位子,那小子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繼續裝糊塗。我衝著他的頭頂故意咳了一聲,他也沒反應。接著又咳了一聲,他依舊沒有動靜。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激怒了我。心想:你不接招,我就沒轍了?也許我那兩聲咳嗽驚動了大家,驢友們都抬起頭來望著我。那時,夜屎佬大叔正在起勁地吹噓他的驢友會和他的驢隊,他的酒他的菜,他的城市他的船,突然聽到兩聲怪怪的咳嗽,忙把話兒停下來,望我一眼,說遊子快找地方坐下來,馬上開吃了。我一邊應付著夜屎佬大叔,一邊緊張地思謀著用什麼辦法盡快地將魔鬼克星驅離。

俞小芹以她女人的細致,敏銳地洞察到,我對魔鬼克星的“不當占位”正在表示強烈不滿,如果不及時化解,很有可能發生衝突。因為雙方都年輕,火氣旺盛。她仰起臉朝我看了看,隨即將目光投向對麵的梁山好漢,那意思是希望對方趕快出麵調解。梁山好漢與窈窕並排坐在一起,身邊還有點空餘位置。我們這邊的情況,或許他早就看在眼裏,見俞小芹向他示意,便毫不猶豫地站起身,走過來對我說:“兄弟跟你商量個事。”說著,他把我拉到一邊,問我身上還有多少現金。我說不知道,大概幾千塊吧。他說出發前自己取了些錢,到驢隊後都交給夜屎佬大叔了。這趟旅行計劃是兩周時間,或許長一點,路上可能還要花些錢,這鄉野山村的,哪有銀行?如果你手頭寬裕就先借我點,返回桂林時,再拿卡刷給你。我聽了二話不說,從兜裏掏出一把錢遞給他。他笑道:“哪用得那麼多?這錢還是你先拿著,需要用時,我再問你要。來來,喝酒,今晚咱兄弟倆好好喝幾杯。”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走。我極不情願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抬眼看對麵,隻見那小子還咧著嘴巴衝我笑呢,氣得我差點兒拿起酒碗往他那張討厭的臉上砸過去,心裏卻抱怨梁山好漢多事——這個時候借什麼錢?其實,我心裏也明白,梁山好漢出此一招,完全是為我好。他不希望我與魔鬼克星剛認識就發生衝突。算個好人,也不愧是個化解矛盾的高手。不過,從那一刻起,魔鬼克星便成了我的“情敵”。

夜屎佬大叔把他的“快樂與夢想”驢友會向大夥兒使勁吹了一回,吹完了就開始喝酒。他喝酒的方式和勁頭與那天晚上在酒吧見到的一樣。弄隻大碗,倒上滿滿一碗酒,自己先喝上一口,悶著頭兒先品嚐一下,然後咂咂嘴,抬起頭來高叫一聲好酒,便開始向大夥兒敬酒了。他從左到右,挨個兒地敬,一圈下來,那碗酒也就喝了個底朝天了。接著又倒上一大碗。輪到大夥兒回敬他時,他也不客氣,又一圈下來,剛倒的那碗酒又喝光了。喝光了第二碗酒,夜屎佬大叔說:“你們相互之間搞一下,我緩口氣,吃點菜,等會兒我們接著幹。”於是驢友們便互相敬起酒來。我暗中觀察了一下,十四個驢友當中大多數人還是挺能喝酒的。最能喝酒的要數關關和窈窕了。他們先跟左鄰右舍碰了幾杯,接下來繞著鍋兒又走了一圈。酒量小的驢友,不敢學他們那樣,隻是舉起酒碗,朝大夥兒打一回“沙槍”,象征性地喝一點兒就把酒碗放下了。他倆卻是紮紮實實地喝,一回不漏,一滴不少,而且來者不拒。特別是窈窕,邊喝邊打鬧,十分活躍。兩者相比,關關老實多了,他不作聲不出氣,默默地喝,誰敬他都喝,驢友們不曉得他的酒量有多大,大夥兒都想看個究竟。有驢友提出,讓窈窕與關關比試比試,看看誰喝得多。這一提議立刻得到大夥兒的附和。有人問關關敢不敢。關關不答話,眯著眼兒瞟了窈窕一下。又有人問窈窕敢不敢。窈窕瞪起血紅的眼睛盯著關關,說有什麼不敢的,什麼男人沒見過?眾人聽了發聲喊,一齊起哄。關關依舊不作聲,眼睛依舊瞟著窈窕,不過,這一瞟比上一瞟明顯地多了些挑釁性。窈窕接住關關的目光,猛然抓起酒碗,叫聲倒酒!梁山好漢把酒桶拖過來,說少喝點吧。窈窕一隻手將他往邊頭一扒,說一邊涼快去。梁山好漢隻得提起酒桶往窈窕碗裏倒滿了酒,也給關關碗裏倒滿了酒。窈窕兩眼定定地看著關關說:“怎麼個喝法?是一碰一幹,還是慢慢兒喝?”關關瞄了瞄梁山好漢手中的酒桶終於說話了,他說:“咱把桶裏的酒平分得了。”此言一出,四座皆驚,驢友們紛紛吐出舌頭,連氣都不敢出了,因為那白色塑料桶內,還有整整半桶酒啊。

“分就分,倒酒!”窈窕吼叫著,把袖子都捋起來了。大夥兒幹瞪著眼睛,還是不敢出聲。窈窕喝道:“愣著幹什麼?去拿幾個碗來啊!”夜屎佬大叔出手了,他找來幾隻大碗,一字兒擺在地上,總共擺了六個。他從梁山好漢手裏拿過酒桶,一溜兒地倒過去,整整倒了六大碗,說:“每人三大碗。”人們望著這六大碗酒,又一次屏氣斂聲幹瞪眼兒。關關又眯起眼睛,又瞟了窈窕一眼,那眼神似乎給了窈窕莫大的刺激。她沒有再言語,端起頭一碗酒一飲而盡,緊接著又端起第二碗酒,一仰頭又一飲而盡,她一連幹了三大碗,抹抹嘴巴,將最後一隻碗甩在地上,引來一片喝彩。輪到關關喝了,關關沒有窈窕那麼激動,也沒有她那麼豪爽。他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站起來往後吐了口痰,穩穩當當地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地端上頭一碗酒,他喝得比較慢,喝一陣歇口氣,慢慢兒地將一碗酒喝光,歇一會兒才喝第二碗。關關用同樣的方法喝光第三碗酒,放下酒碗,雙手抱拳,向大夥兒打了個拱手,說酒足飯飽多謝了。說著起身,人還未站穩,雙腳便打起了趔趄,身子晃了晃一屁股歪倒在地上。窈窕見了,急忙挪了挪身子,將關關的頭搬起來放到自己的大腿上,用個巴掌輕輕拍著他的麵頰說:“冤家啊,我對你那麼好,你卻把我拋掉了,我好心你當驢肝肺啊……”邊拍邊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一旁有女驢友說:“喝醉了,她把關關當成她前夫了。”窈窕邊哭邊數落關關,突然哇的一聲,將關關吐了一頭一臉。

夜屎佬大叔說:“我們這個驢隊,是全中國最豪華最富有,最最那個什麼的一個驢隊。無論是吃的用的,還是走的線路或區間,都是世界一流水平。”這話我相信。因為一看驢隊住的帳篷我就知道。夜屎佬大叔替驢隊準備了兩種款式的帳篷,一種是加拿大產的“始祖鳥”。這種帳篷薄如蟬翼,韌性特好,既抗風又抗雨。隻要帳篷紮得牢實,無論什麼樣的狂風暴雨,人在裏麵絕對安全,甚至還可以欣賞風景雨情哩。所以,在帳篷行業裏,它譽滿全球,堪稱世界第一。另一種帳篷叫“快克幻影”,澳大利亞著名品牌,樣式、特點、性能跟始祖鳥不相上下。不同的是,快克幻影看上去十分浪漫,充滿詩意。世界各國的驢友都喜歡它,特受情侶和女士們的歡迎。這兩種帳篷一經夜屎佬大叔介紹,快克幻影立即被女驢友們搶光了。

我躺在始祖鳥的帳篷裏,望著天上那些朦朦朧朧的星星,想著白天與俞小芹接觸的種種情景。覺得情景中的俞小芹,就像那天上的星星一樣,眨著漂亮的眼睛,笑著,跟我說著話兒。我喜歡星星。小時候,母親常常帶我回姥姥家。姥姥住在鄉下。那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村前有條小河,河水嘩嘩嘩地流著。河岸上有片草地。月亮還沒出來,清淩淩的天上掛滿了星星。姥姥、母親和我坐在草地上。我們仰望星空,先是數著天上的星星:一顆兩顆三顆……數了這邊又數那邊,這邊沒數完那邊又出來了。怎麼數都數不完。越數越多,越數越數不清楚。後來,姥姥教我唱兒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那是我學唱的第一首兒歌。

“喂,睡著了嗎?”

梁山好漢小聲問。他的帳篷和我的帳篷挨得很近。

“沒有。”

“睡不著?”

“嗯。”

“為什麼?”

我沒有回答。梁山好漢接著又問:“是為了那個導遊嗎?”

提到俞小芹,我心裏就熱,臉上就燒。但我還是沒有回答。

“你喜歡她?”梁山好漢不停地問。他不等我回答,也不逼我回答,妄自下了結論,“我看你是喜歡上她的了,看樣子都看得出來,都在臉上寫著呢。大夥兒都看在眼裏,就看你講不講實話了。”

梁山好漢話裏有話。我知道他想說什麼,無非就是吃晚餐時我與魔鬼克星爭位子那點事兒。不是我不願坦白,不是我不想講實話,這坦白和講實話,也得看時機,講火候嘛。

“你真的喜歡她,和她一見鍾情?”

梁山好漢將帳篷掀開一個角,探出半個腦袋。看樣子這回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