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竹(1 / 2)

近日去邛崍看一段茶馬古道遺址,因為正值寒冬臘月,隻見得原野裏比較蕭瑟。白沫河清冽的河水安靜得像塊藍玻璃,最鮮豔的要算是地裏的蔬菜,蘿卜葉子綠幽幽的,有幾株爭春的油菜葉上,已經開出了點點黃花,在蕭索清涼的原野裏,抹上了一筆暖意。如果揚起頭來,在蒼茫陰晦的天空中,就可以看見一道道搖動的綠色,像湖水裏的漣漪,又像千萬根綠色的針線,穿梭過來,把大自然和人心縫合起來,使人在清曠的大地上,不再覺著孤單和荒涼,這就是冬天的竹。原野裏能夠全年都保持挺直和顏色不變的這簡單的植物,生命很平淡,房前屋後,崖山坡下,水邊石縫隨處可見,但在這冬天,萬木凋零,百草皆枯之時,的確又是不平凡的。有寒風的時候,這冬竹也不甚驚訝,隻是輕盈地呻吟著,似乎那天地的力量都已經被竹的柔然所化解,並不像一般的枯枝僵木,劈啪作響,斷裂開來,四處分散。待寒風一過,其他的樹枝便嶙峋如柴火,吹口熱氣都可以點燃,而竹卻依然輕盈地滋潤地佇立著,依然是朦朦朧朧地綠色依然。有雨的時候,這冬竹就開始颼颼響起來,也不知道是風聲雨聲在響還是竹聲在響,整個山穀裏都是一片混沌之音,仿佛宇宙到了開天辟地之初,人心也回到了躁動之前的靜謐。如果靜心去聽聽,就可以和祖先對話了。人的神靈原本是有這種功能的,但到了後來,由於世界上的信息太雜亂,就心緒萬般,

擾亂了原始的神思,這便有些尋不著根了。在山穀中,聽見竹聲夾雜風雨聲,便會喚醒人的原始的神思,可以通往遠古。古人說“人心不古”,一定是有其感觸的,不通遠古,精神層麵,神魂底蘊的許多東西就被掩埋了。李白的詩:“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就是通往遠古了,獲得了精神的解放,不過好像有點私心了,隻圖自己心中快活,不與一般俗人理論。其實,這別有天地,也並不是肉身真正穿越到了遠古,而應該是精神漫遊到了一源頭,有了皈依。碧山中一定有翠竹蒼木,在有竹又有雨的世界,無論有無桃花流水渺然而去,都一定是有竹枝清風悄然入神的。有雪的時候,這冬竹就更好看了。在淡綠的葉子上麵,又薄薄地覆蓋上一層白雪,晶晶、瑩瑩、靜靜,似翡翠又像羊脂,如果能夠保留下來,那一定是天底下最美好的玉石了。我常想,這竹上之雪為什麼就不能長久呢?就像這世上任何美好的事物,常常轉瞬即逝。正如唐人羅隱感歎屈原宋玉“欲招屈宋當時魄,蘭敗荷枯不可尋”。所以人生在世,當珍惜的一定要珍惜,大到精神魂魄之類,小至哪怕是轉瞬即逝的一點點令人心動的景色。待在雪地裏仔細觀察,有風吹來,竹葉晃動,雪便會淅淅瀝瀝地撒了一地,落在小草上麵,從草葉上彈起,又重新落入土裏,稍過片刻,便無影無蹤了。美好雖然會消逝,美好卻也必定會循環,到了明年冬天,這雪、這水,這雲,這竹,這我,就又重新見麵了,

隻要我們有著這美好的願景。天地自然,其實真是“不負如來不負卿”的,就看我們是不是有善待它們的夢想。也有竹子無風自動的時候。任何生命都是有內部律動的,據說科學家研究過音樂可以讓植物跳舞,生氣的人哈出的熱氣可以讓植物中毒變為藍色。法國科學家曾做過試驗,對著番茄播放優美的輕音樂,欣賞音樂的番茄竟長大了不少。雲南西雙版納有一種樹,聽見音樂可以跳舞,我雖然在西雙版納采訪過,看見過許多奇事,如大象下河喝水等等,卻並未親見樹子跳舞,但的確是看見過巴蜀的冬竹在無風之時,自己也會動,牽一發而動全身,隻要有一枝竹影搖曳,一叢竹子就會稀裏嘩啦搖動,雪片也會有一次小小的飛揚。有時候是因為雪太重,竹雖然堅韌,但在竹葉承受不了超重的雪粉時,也會抖動起來,在竹叢中神奇地冒起一抹輕煙。這就是古代詩畫當中的一種意境了,稱之為“雪竹煙蘿”。我以前也並不知端的,待後來經過觀察,就十分佩服創造這意境的文人了。最有生機和趣味的是有一群小鳥飛來,站在竹的枝葉上。那小鳥飛來,先要站在竹枝上,恍恍惚惚一陣子,就像喝醉了酒的花兒一樣,似飛不飛,似開不開,待得竹枝竹葉上的雪窸窸窣窣撒落在地上,這小鳥也就站穩了腳跟,開始東張西望,探頭探腦,機靈鬼怪。不待這一切動靜消停下來,這小鳥又飛走了。真是竹欲靜而鳥思飛。因為有鳥,竹林便難以安靜,即使在這寒冬臘月的大地。東方的竹,冬天的竹,實在是一種符合中國人性格的植物,也難怪曆朝曆代的文人要眷顧它,吟詠它。竹到了冬天,與人們崇尚的鬆柏相比,都仍然翠綠,但更多了一份靈動,韌性,韻味。這些“言外之意”,如果不是經常在凜冽的寒風之下顧盼冬竹的人,是難以體味的。賞竹,早已成了一種雅興,但也基本局限在春花初放時看楠竹新筍破土穿石,淩空而出,或者夏季在荷花池畔觀那幾叢金絲竹,反彈琵琶般的撥劃左右。還有那秋興遍地之時,看幾隻白鶴從竹林直上碧空。斷斷少有人在雪地裏,在寒風中去賞竹。其實,這時的竹,才是最有味道的,最有色彩的,最有品相的。不光是關於竹,世間的萬事萬物,也都是在類乎於冬天的蕭瑟之時,才最能看出其中的涵養與優美。關於冬竹,還有一說。那就是到了冬天,農村人往往會整理土地,精簡田壟院落,這時候便有些竹子會被連根刨起來。冬日裏,冷霧綿綿,隻有原野裏的綠竹和村落能給人一絲絲生命的溫暖之感。我與幾個朋友到了一處古鎮,還未踏進客棧之門,便有人欣喜起來,原來是門邊有幾個竹根做成的花盆,貼在牆上,清新古拙之氣呼之欲出。竹根是一種很低調的東西,在鄉間的地角屋後,常常可以看見,或者用來煮豬食,烤臘肉,都不覺得可惜,但是到了會根雕的匠人手上,或者是藝術家手裏,那就不一樣了,有的稍加雕飾,便是一尊絕品圖像,有的天然象形,猶如天籟。可見這世上,不缺美的素材,而缺點化之功。竹根在地下橫斜生長,中空,節密,多須,所以有些地方又叫竹鞭。竹鞭嫩者可食,叫“鞭筍”,別有一番嫩脆風味。有不畏嚴寒,在土裏倔強生長,肥而大者,喚作“冬筍”,亦為山珍之一。竹根也很忍辱,不計幹渴水澇,經年不死,有了適合的土壤,一到春天,就會有尖芽像釘子似的冒出來,哪怕是有青石板壓著,也毫不在乎。於是,那片片縷縷的嫩綠,便又加入了春天的姹紫嫣紅。每到這時候,竹根就又回到並安生於地下,牢牢支撐地麵的枝葉,越長越高,越長越綠。到了夏天,竹根又聽見有人搬來了四方木桌和板凳,在茂密的竹林裏,開始喝花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