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作鴻雁,自幼生得美麗無雙,為一國君王之女,受子寵溺,億萬人景仰,養尊處優,無憂無慮,卻並無嬌縱惡習,始終性情溫和,平易近人。
她擁有一切,本該心滿意足,但卻常常在夢中醒來,淚濕羅巾,憶起夢中那模模糊糊的影子,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傷心。
年及十六,她亭亭玉立,美名遠播,一蠻國之主見她畫像,竟生出霸占之意,傾舉國之兵,大舉來犯,一時朝野震動,人人自危。
國君知兵力不及蠻國,故臨危下命,征全國青壯,操戈入伍,整編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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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無名,自幼黝黑瘦,在糞堆汙泥中長大,不知父母何在,習搏擊鬥毆之術,行雞鳴狗盜之事。百姓見之捏鼻繞行,官兵遇之隨意打罵。這也令他性子變得孤僻桀驁,生人勿近。
他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對這世界自是滿腹怨言,唯有在夢中之時,總能見著一雙明亮眸子,如陽光融化春雪,使得他心中存有一片溫暖之地。
年及束發,蠻王來襲。他聽市井議論,知蠻王竟意在公主,不由生出荒謬之感。但他明白世上本有許多飽食無聊之人,為了一己之私欲,可以做出常人難以理喻之事,故也不以為意。
軍中夥食俸祿不差,為了吃上飽飯,他應征入伍,成了一馬前步卒。他雖卑微低賤,但仍愛惜自己性命,打定主意,能混就混,絕不拚命。
發兵出征之日,公主前來為全軍祈福,他躲在軍中,第一次見著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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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啟稟父皇,這些將士即將踏上征途,他們乃是為她而戰。故她必須前來,親自向將士表達謝意。
私底下,她隱隱有一絲衝動,想要在人群中尋覓那夢中影子,她知此舉荒唐可笑,但仍忍不住抱有希冀。
此刻她盤著發髻,身著白紗素衣,赤著雙足,身旁跟著八名女嬛,沿著行伍,向一排排將士逐一祝酒送別,情狀高貴聖潔,如同女神下凡一般。
她似目不斜視,實則在不斷尋睃,但軍隊士兵不下十萬,她又不知所尋之人長何模樣,何況即使麵對麵相見,又如何能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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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處千軍萬馬之中,低頭垂目,默不作聲。
他聽公主前來祝酒勞軍,自也想一睹這位害得大夥兒為之打仗女孩兒的麵目。但他尚未長高,又不願踮腳起跳,自是難以目及。
他要保存體力,這是生存下去的秘訣,一切不必要的消耗,在關鍵時刻均會致命。
他手中拿著的酒杯,那是上司發下來的祝捷酒,一會兒公主前來敬酒,他需和大夥兒一起喝下。
杯中酒早已喝光,他可等不了那麼久,今朝有酒今朝醉,這是他的信條。
漸漸的,沙沙的腳步聲臨近,落地極輕,似貓的肉墊在地上走過。
他知道,公主來了。
他抬頭看了看,麵前皆是男人後背,什麼也瞧不見。
瞧不見便瞧不見吧。
這麼想著,他再度低下了頭。
他看見了那一雙腳。
那是他今生見過最美的一雙腳。纖細窈窕,不堪盈盈一握。潔白光滑,如同玉石一般。在地上行走,卻似在水麵上漂浮。縱使沾上泥沙,亦掩蓋不了其光輝。
驀然間,他不由自主,用盡全身力氣,向前一擠。這一擠,令他來到了隊伍前沿。
他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他。
他望著眼前這一雙眼睛,隻覺得口幹舌燥,輕飄飄的,不知身處何處。
她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手捧著酒杯,心髒狂跳,好半才想起祝酒辭,支支吾吾地了出來。
他茫然地端起手中酒杯,張口欲飲,卻發現杯中空空如也,頓時大為尷尬,張著嘴巴,手凝在半空。
身旁的將士哄笑起來,“子定是個雛兒。”“見了公主,跟丟了魂似的。”“快滾回去吧,別丟了咱們的臉。”將軍更是連推帶罵,將他趕了回去。
她腦中一片空白,機械地端著手中酒杯,向各個軍團祝酒完畢,回過頭來,卻發現剛才那男孩已經淹沒在人海之中。
軍隊開始前進,他夾在人流之中,渾渾噩噩,身不由己,向著那未知的戰場走去,離那雙魂縈夢繞的眼睛越來越遠。
兩人均是少年懵懂的年紀,並不知道剛才的相遇意味著什麼,也不知道這一次錯過,何時才能再會。
他來到了戰場,她回到了宮殿,一夜一夜,重複著彼此的夢。隻是這時,夢中的情形變得清晰,那身影,那眼睛,都有了主人。
這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此時終於明白,那擦肩而過的,竟是上賜予的愛人。
但此刻為時已晚,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是千裏之遙的距離,是危機四伏的戰場,是身份尊卑的懸殊,是詭譎莫測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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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戰爭極是漫長。年複一年,歲月見長,他成了戰場上最為勇猛的戰士,每次上陣,均奮不顧身,浴血殺敵。他的智慧,他的靈活,他的堅毅,他的勇氣,令他如有神助,數次在九死一生的局麵下活了下來。
他賦異稟,加之在修羅場中礪練,武藝突飛猛進。他的劍招無甚名堂,仿佛得自授,但一經使出,便是石破驚,群敵辟易。
屍山血海,劍極而生。
漸漸的,軍中已沒人能夠管得了他,一方麵因為他升了職,另一方麵,則因為他從不服管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