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人把自己看成是大山的兒女、和大山上的一草一木融為一體,世世代代,根深蒂固,沒有走出過大山,信命,水火伯也很有一點。
我這個人不是人,我的命硬,我竟然克死了我老子。水火伯講起父母的死時,自責得不行,甚至用耳光扇著自己的頭,好像自己就是凶手,恨不得自己把自己殺死。我娘因為我的出生得產褥病死的。在我八歲那年,我老子開始打擺子,寒寒熱熱,打了三年六個月,像我們這地球上一樣寒來暑往冷熱交替。三年六個月,是我老子不是地球,他是一個人,鐵也受不了,石頭也要化掉。原先不發病的時候還能勞動,到最後皮包骨頭沒有肉了,好比皺布袋子裝了一副骨架,眼睛摳下去兩個洞,眼珠子陷進去都不容易看見。他冷起來受不住,嚷著要我燒火給他烘。他叫我小囝哎,快燒盆火來,我冷得架不住啊!我就搶火樣地燒火,燒個火盆給他。最後一次,我記得是在深秋天,他比人家早早地過起了冬天,穿上了棉襖,結果發起寒來,和著棉襖倒在床上裹著棉被還直嚷冷,叫著要我燒火,我就在房間土地上燒了一缽子火,柴火燒盡了剩下炭火,我就把火盆子放在被條裏麵,我老子舒服得直誇我:“啊,啊,有個兒子真好,有個兒子真好啊!好暖和好快活……”一生中,那大概就是我父親最幸福的時刻了。看我老子快活得那樣高興,我心裏也甜得昏了頭,差點認不出我老子。
我望著他的臉,他好像比什麼都享受,我體驗出了父子之間的深厚感情,想起兒時大熱天的夜裏,仰躺在小木條凳上,頭搭在我老子的腿上,聽坐著的父親講生我時發洪水的故事,望著不曉得好深好深眨著眼睛的星星的天空。我正沉在遐想裏,突然被子冒煙了,我老子竟然不覺得燙,也不曉得燒著的地方沒有挨到他怎的。我正沒有方寸,很快又燒著了棉襖,棉花一著火,脫衣都來不及了。老式的衣裳,布做的扣子,半天解不開一個,可憐我老子,好暖和好快活的享受還沒有一刻鍾。我的腦子從回憶裏清醒過來,一看黑棉襖燒得紅紅的,燙著他的皮膚了,我駭得六神無主,驚裏驚慌不知如何是好。我老子叫著:水!水——手忙腳亂地抓起被角撲打。我看著水缸急忙拿起葫蘆瓢就往水缸裏舀水往我老子身上潑。我把我剛才給我老子的暖和全忘了,火被我撲滅了。我老子摸著我的頭說,兒子,我這一次又遭水災了,今晚我們要打稻草窿了。我老子大概寒已發過了,不那麼冷了,而我卻讓我老子寒後加水要了我老子的命。由於水火攻心,我老子的老命還是被我撲滅了。沒過幾天,我老子就死了。要死還沒死的時候,我老子拉著我的手流著淚說:小囝呐,我要走呐。聲音顫抖抖的。我說,你到哪裏去哎?我也要去。“我到閻王那裏去,不能帶你去,兒子啊——”我老子太痛苦了,痛苦把眼淚擠得心裏存不住,直往外流。可是我這個大笨蛋就是看不出來,我緊緊地抓住我老子的手撒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嘛——拿現在的話講,我是手腳發達大腦簡單,該死的應該是我啊!水火伯那表情猶如有人剜他的心,痛恨自責得無地自容。我老子一個勁地流淚說:大大要死啦——死拖得那樣長那麼重那麼無奈。我想起來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說著水火伯真的掮起自己的耳光:打死你打死你!水火伯那神情就像旁若無人自言自語:我沒有看見過我老子流過淚,而且流得那麼多。我說,大大,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麼辦?我老子大概是從來沒有流過淚,這一流流得就更凶了。我老子說:兒子啊,我死了以後,你討飯往西邊去,西邊有大山,大山有寶,餓不死你。一路上要安份不要惹禍,啊——這一個“啊”字是交代我要我答應。我老子是想盡量交代得詳細些,流淚的眼睛還大大地睜著望我,話沒說完,嘴還張著就合不攏了——還想交待我的話。我當時就不知道講:大大,你放心走吧,兒子聽你的話。或者講:你不要講了,你都是為了我。娘生我的時候你脫光了衣服包我,自己喂蚊子喂的病。可是我沒有講,我老子就這樣張著嘴睜著眼去了。我不要他走他要走,他不想走也要走,身不由己啊——
我以前也聽說過西方的土地脾氣大,把一塊塊地皮衝得老高。我就是要到山多山大的地方去,聽我老子的。我人是小,卻是老手老腳的,手腳上的皮像樹皮,又厚又毛糙,那是在樹上繩索上練的,不然赤著腳一路討飯,腳一點也沒有事,有人穿鞋子走路腳還起泡。過去討飯有三怕,一怕餓肚子二怕狗三怕壞孩子攆人走。老是要不到飯,餓得頭發昏,你往人家門口一靠,爹爹奶奶一叫,給一口吧——等了老半天,人家才說我自己都吃不飽了。“那就給一碗米湯吧?”人家說我一碗米湯就是一碗粥。三家要不到飯,吃飯時間過了,那頓就打餓肚子了。那時人真苦,苦人又真多。你以為富人家要到飯嗎?高牆大院,門樓子高高,人還沒有去,狗就叫得直轟,老遠跟你打招呼,叫你不要去,那還算是條好狗。要是遇條惡狗,陰毒不作聲,等你走到門邊,它突然竄出來,往你頭上一跳,你如果不曉得蹲下來,那就咬定了。惡狗也怕人打它,你蹲下來,它以為你撿石頭砸它,它就不敢咬你了。你要是在哪個村子遇到一幫壞孩子你也倒了黴,他們大多是富人家的孩子,他們撿石頭砸你拿棍子打你追你趕你走。狗日的,有一次石頭不是把我頭上砸了個包?打是沒有打到我,那是我跑得快。這講起來也好比唐僧和尚西天取經受了不少磨難,才跑到這裏來了。有個經常坐在角落裏聽故事的小姑娘,是這個村裏裁縫的女兒,名字叫花葉,聽得很專注,聽著聽著,耳朵不怎麼樣,可是鼻子喉嚨難過起來了,在不停地抽噎,有個半大不小的小子才風也不勝傷感,抽腳離開了。到了刀劍坑以後,這裏的長輩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就自己改了名字,不叫樹生叫水火,樹生是留著自己紀念,水是記念死去的娘,火是悼念死去的父親。開始人家心裏總是納悶,怎麼叫這怪名字呀?不好聽又相克呀,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一個人的名字也讓人折磨習慣。上天打造水火,自己煉就水火。水火霹靂,也確實是一個有力量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