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仁壽四年,高祖楊堅病逝,其子楊廣繼位,次年改元大業。其時天下已歸一許久,四海安寧,國力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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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春早。湖水早已染碧,弱柳被風輕拂,怯怯地偎向湖中。道路兩旁被不知名的野花占滿,那香、那豔一路直撲過去,瞬間竄進了山裏,也竄進了人們的心裏。這裏的人們早已忘記了十幾年前的失國之痛,也暫時忘卻了當今天子沒完沒了的徭役,紛紛披上輕薄春衫,呼朋喚友,闖進這濃濃的春意裏。一時間,香車駿馬,逶迤於路。
天將正午,青石鋪就的長街上擠滿了男女老少。在長街的中央,立著一座三層的高樓,飛簷鬥角,雄偉異常。樓上高高掛著一個金字招牌,上書‘醉仙樓’三個大字,那字筆走龍蛇,鐵畫銀鉤,一看便知是名家所書。此刻,樓內正食客滿座,笑語喧嘩,到處彌漫著酒肉的香氣。
醉仙樓的胡掌櫃坐在櫃台後,滿心歡喜地看著滿屋喝酒吃肉的客人,嘴角忍不住地咧到耳根後。今日天氣真好,真是個好日子!客人來了一撥又一撥,走了一撥又來一撥,一樓大堂內十幾張桌子已全部坐滿,二樓三樓的雅座也幾無虛席,看樣子這樓還需要再加一層啊。他心裏默默算計著,一口把杯子裏的茶喝光,連同茶葉渣子也一同咽下肚去。烏黑的算盤被他撥得叮當亂響,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為什麼還要蓋樓呢?可以出錢把隔壁的當鋪、醫館,對過的綢緞莊統統買下來啊!用不了幾年,這整條長街,甚至整個青牛鎮都會成為我胡某人的!哈哈哈,他心裏這般癡癡地想著,口裏不覺笑出了聲。
夥計阿牛正忙得腳不沾地,突然心生感應,回頭望去,見掌櫃的咧著大嘴,口水都快流到櫃台上了,料知掌櫃的大白天又開始做美夢了,嘴角一撇,不知嘟噥了句什麼。胡掌櫃眼睛雖小,瞧得卻清,突然麵孔一板,那笑就生生地吞了回去,再把他的小眼一瞪,惡狠狠地揮起手中的算盤,嚇得阿牛趕緊低下頭去,拚命地擦拭麵前的桌子,心裏死狗熊死狗熊地咒罵著。
這胡掌櫃本名胡英雄,平素裏膽小怕事,絕配不上英雄二字,為人又極為吝嗇貪財,夥計們背地裏都管他叫胡狗熊。夥計阿牛也隨著大夥,背地裏狗熊狗熊地亂叫著,但當麵卻得恭恭敬敬地叫一聲二叔。與他人不同,阿牛口中的狗熊少了幾分戲謔,卻多了幾分親密。原來阿牛本家也姓胡,胡英雄正是阿牛的一個遠房叔叔。這阿牛在他兩歲多的時候,父母便因病雙雙離世,留下他一人孤苦伶仃。胡英雄本居外鄉,得知消息後見阿牛可憐,無人照顧,當即變賣全部家產,湊錢在青牛鎮建了這醉仙樓,接了阿牛與己同住。胡英雄現雖已年近半百,但未曾婚娶,一直將阿牛視同己出,吃穿用度,無不傾其所能,更請人教其習文練武,悉心栽培。
在阿牛六歲那年,胡英雄對他道:“而今你已漸長,不能整日阿牛長阿牛短,需有大名。”便備了重禮,帶他到了鎮上最德高望重的鄭老夫子家中求其賜名。那鄭老夫子彼時正望天悲歎懷才不遇,見了二人搖頭晃腦地說道:“此子恰秋時而生,宋玉在九辯中有言‘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我看就叫他辯兒吧。”隻不知那鄭老夫子是不是老得糊塗,單名辯字倒也琅琅上口,但若加上胡姓,十之八九會遭眾人嘲笑。胡英雄卻未計較太多,從此阿牛便叫做胡辯。隻是一直到大阿牛仍習慣被人稱作胡阿牛,若有人喚他胡辯,他隻會翻起白眼,裝作不聞。
胡阿牛從小便極為明理,他感激二叔的養育之恩,不忍讓他一人辛苦操勞,掃地擦桌,端茶倒水,醉仙樓裏有啥便幫忙做啥。待他長到十餘歲時,更是拿起柴刀跟著他人上山打柴,挑到集市上去換來些許銅錢,不肯光靠胡英雄來養活,十餘年來,竟從未閑過一天。胡英雄曾多次相勸,讓他安心做個少掌櫃即可,隻是阿牛心性甚堅,道:“大丈夫生於天地間,當自強自立,豈可一生倚仗他人。”胡英雄見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誌氣,心底暗暗高興,也不再勉強,專心經營起他的酒樓來。
這青牛鎮乃是往來餘杭與錢塘的必經之所,胡英雄所建的醉仙樓便位於鎮上橫縱兩條主街交彙之處,地理位置極佳,每日從早到晚,門前俱都行人不斷。胡英雄深知路過的人雖多,但要想讓他們乖乖地掏錢進來喝酒,還要靠酒香菜鮮才行。他四下找尋,花了許多力氣,終被他不知從哪挖來了一個廚子。這廚子是個天才,做出來的菜肴樣式新穎,常人大多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聞之下,那更是香氣撲鼻,令人饞唌欲滴。吃過的人都道:“這醉仙樓的酒菜比皇宮裏的禦廚做得還要好吃!”隻不知說這話的人是否真地進過皇宮。
沒過多久,這醉仙樓的名號便四下傳揚開去,相鄰幾個郡縣,無人不知青牛鎮有個醉仙樓,醉仙樓的酒菜是江南一絕!如此一來,那錢財便滾滾而來。沒出幾年,胡英雄竟成了鎮上的首富。可雖說錢賺了不少,胡英雄卻總舍不得花,這正應了他那滿臉的守財之貌:蠟黃的臉,眼小鼻塌,雙眉微垂。據說他家自家的餐桌上永遠都隻有一盤青菜豆腐,隻每年的元日才會多了一盤臘肉。此事真假外人當然不得而知,曾有人專門問過他侄子阿牛,阿牛也隻笑笑不答。但有一樣,胡掌櫃的身上永遠都隻是一席土布灰衫,這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到的。
但有一人,胡英雄對其卻是慷慨至極。
這人便是花二娘,對過綢緞莊的老板娘。這花二娘雖已年近四旬,但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尤其一雙杏眼,盈盈若水,勾人心魄。胡掌櫃每日裏都要往她那跑上三趟,把店裏最好的酒菜送去。從小到大,胡阿牛隻見他給兩人送過禮,其一是給自己起名的鄭老夫子,其二便是這花二娘。不過這許多年下來,雖說酒菜破費了不少,可花二娘對胡掌櫃卻仍一直是不冷不熱,不拒不迎,仍無意讓他補了綢緞莊老板之位,惹得他更加心癢難耐。
今日從一大早忙到現在,胡阿牛連口茶都沒顧得上喝。早知今天店裏這麼多客人,便該到山上砍柴,不該留在這裏幫忙,今天實在不是個好日子。胡阿牛心裏偷偷罵了兩聲死狗熊,這才稍微舒服了點,剛想偷偷喘口氣,又有幾個大漢高呼要酒。胡阿牛見他們個個背後懸刀,滿臉橫肉,不敢怠慢,急忙小跑著送將過去,酒壇子還未放穩,旁邊一個虯髯大漢又高聲叫道:“再來二斤醬牛肉!”胡阿牛恨不得能分出身去,一邊答應著一邊心裏盤算著死狗熊今天該給自己多少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