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世同堂》:活著的老舍無處不在(3 / 3)

《四世同堂》裏有老舍的核心觀念:愛國和禮義廉恥

作為獨立的自由主義作家的老舍,西方現代的民主思想早已融入他的血液,但《四世同堂》裏的人物都沒有表現出明確徹底的現代意識,因為此時國難當頭,國家至上,愛國是頭等大事。淪陷的八年,“愛國”這個標尺檢驗著每個中國人。

“愛國”是屬於政治層麵的,道德則是它的基礎。在道德的層麵,《四世同堂》自始至終貫穿著的是禮義廉恥。給祁家看墳地的老農常二爺進西直門讓日本兵抓住罰跪,他覺得這是奇恥大辱痛不欲生。老舍說:“他是個中國人,北方的中國人,北平郊外的中國人。他不認識多少字,他可是曉得由孔夫子傳下來的禮義廉恥。”在這,老舍點出來的就是《四世同堂》的這一個核心觀念。老舍希望也相信,經過民族戰爭的考驗與洗禮,在禮義廉恥浸潤中長大的整個中國人的國民性會有新的提升,甚至升華。

馮友蘭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曾倡導“抽象繼承法”。他認為古代哲學命題可以區分為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抽象意義往往可以為一切階級服務,因而可以繼承。雖然此說當年遭到批判,但今天看來是有道理的。中國人幾千年的文化傳統在生活中被徹底砸爛,完全弄一套新的,外國的,水土不服,立不住。而且,傳統有優劣兩麵,把孩子和髒水一起潑掉也太可惜。世界各國文化中好的東西都是相通的。中國傳統文化裏麵的精華是有普世價值的。

老舍始終認為中國的改造必得站在中國幾千年文化的基地上。但不能原封不動地保留,要改造,去掉陳腐的,發揚優秀的。老舍在《四世同堂》裏倡導的禮義廉恥不同於傳統的,是經過改造更新的,與馮友蘭的主張不謀而合。

《四世同堂》這個書名起得就大有深意。四世同堂,一個最傳統的家庭模式,一個保守封閉的世界,一個最老舊的觀念。小說以此時此處為起點,讓一個個在禮義廉恥的傳統當中泡大的老北京人,經過八年的煉獄,登上了一個新的層次。到了小說的結尾,和開篇相比,每個人的靈魂似乎都經過一次大洗滌,光鮮亮堂了許多。《四世同堂》裏,經過改造、錘煉而更新的禮義廉恥,在道德滑坡的今天顯得更珍貴了。

《四世同堂》裏有老舍命運終端的預演

這部書中關於祁天佑含冤投河的那段描寫,是令人唏噓的。尤其使人驚奇的是竟然與老舍在20多年後的遭遇那麼相似。天佑他冤枉,他委屈,他要把粘在身上的大黑點子——使陽光變黑,使鮮花變臭,使公正變成狡詐,使溫和變成暴戾的黑點子洗淨,他拖著疲憊受傷的身子往西走,他出了城,他看到流水在向他召喚……這裏寫的是天佑,又是老舍自己辭世前的的真實心理,甚至走的方向,去的地點,結束生命的方式——投水,都一模一樣。好像是老舍在書裏為自己寫了預言,真夠神奇的。

一般來講,作家寫他的人物,常常會設身處地去揣摩這個人此時會怎麼想,會怎麼做。老舍寫到祁天佑的冤屈時顯然是十分動情的,他把自己完全投入到了這個角色裏,他變成了祁天佑。“他一生沒打過架,撒過野。他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會挨打。他的誠實,守規矩,愛體麵,他以為就是他的鋼盔鐵甲,永遠不會叫汙辱與手掌來到他的身上。現在他挨了打,他什麼也不是了,而隻是那麼立著的一塊肉。”天佑被打,遊街,身上寫著“極大的紅字——奸商”,日本鬼子還逼著他自己大聲喊:“我是奸商!”到了這一步,老舍隻能讓天佑走進那河水,讓清涼的水洗淨胸前的紅字。誰知,到了1966年,老舍遇到天佑一樣的橫禍。他瞬間變成了“反動文人”、“牛鬼蛇神”,挨打,挨鬥,掛著侮辱人格的黑牌子。他的心走入了當年他為天佑設定的思路,他沒有別的選擇,他走入太平湖。當然,老舍的投湖還有絕望、徹悟、醒世、抗議等多重更深的含義。

老舍和他的天佑,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結局。《四世同堂》的這一段描寫,似乎是老舍20年前的讖語。它是謎,又不是謎。

《四世同堂》裏有老舍,連他的結局都寫進去了。不是嗎?

《四世同堂》裏,一個活著的老舍,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