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活著的老舍無處不在
學術·社會
作者:範亦豪
我對《四世同堂》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所以我有必要先從自己說起。
我是1936年在北平出生的,才過了半年,七七事變炮響,我就成了小亡國奴,在日本統治下過了八年屈辱的日子。這八年,我在可恨的膏藥旗和凶光閃閃的刺刀下長大,和大人一樣憋著一肚子窩囊氣。那時最盼的事就是有一天中國能打敗小日本。所以現在回想起一生來,童年時最高興的一件大事就是日本投降。我這個九歲的孩子跟著父親跑到太和殿,擠在大人堆裏看日軍投降儀式,是真出氣啊!於是,寫八年抗戰北平的《四世同堂》自然成了我鍾愛的一部書。
對我來說,讀《四世同堂》當然不僅是解氣,從一個老舍研究者的角度評價這部書,其特殊價值是它作為獨立作家的老舍的最後一部分量最重的長篇,濃縮著老舍最本真的思想、理念和追求,寫出了對社會特別是民族精神的思索,並且用足了多年的生活積累,展現了他創作高峰期的藝術功力。它應該是“最老舍的”一部。
《四世同堂》裏有老舍的生身之地
全書主要人物都住在小羊圈胡同,那是北平西城護國寺附近的一條極不顯眼的胡同,它在新街口大街有個胡同口,老舍管它叫“葫蘆嘴兒”,隻有五六尺寬。拿現在的話來說它算是條規劃之外的胡同,所以連個官名都沒有,那裏的老百姓順嘴叫它“小羊圈胡同”,這就成了名字。
這樣的胡同顯然是窮人的聚居地,小說裏卻讓大赤包、冠曉荷、牛教授這些有錢有社會地位的人,跟腳行、理發匠、洋車夫這些底層百姓住在同一個胡同裏,似乎有點兒勉強。可那是老舍的生身之地啊,遠在重慶的老舍閉上眼睛,那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在眼前,而且從藝術角度講也是允許的,這麼一來,無論是情節的發展、人物的關係,寫起來都比較方便,所以也能將就。
這麼處理,在我看來,這個“勉強”裏含著老舍對生身之地的眷戀。
《四世同堂》裏有老舍最愛的四九城
對老北京愛之深之切,而又能那麼美好地寫出來,恐怕沒有誰能超過老舍了。大家都會記得在《想北平》裏那些動情的文字。“我真愛北平”了,“我所愛的北平不是枝枝節節的一些什麼,而是整個與我的心靈相粘合的一段曆史,一大塊地方,多少風景名勝,從雨後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夢裏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積湊到一塊,每一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這隻有說不出而已。”
寫《四世同堂》給了老舍一個絕好機會。它是專門寫北平的,而且容量特大,可以充分發揮,撒開了寫。老北京的城市景色、四時風光、節令風俗、季節蔬果、胡同風情、民間禮儀、口語俚語和老百姓的多種性格、多樣人生等等,應有盡有,簡直稱得上百科全書。單就民俗學它也是一個寶典。
今天的北京,因為時代的發展,人口的暴漲,城市的無限擴張及對曆史文物的摧殘等,和當年比較起來已經麵目全非,那種醉人的老北京味兒已經所剩無多,這給人們留下了無可奈何的遺憾。但是,老舍用他的筆給我們保存了消逝的老北京,真真切切的老北京,風味濃醇的老北京,風情萬種的老北京,它的文化記憶價值是多少張油畫和照片無法相比的。這是一宗多麼偉大的貢獻!
《四世同堂》裏有老舍的忠和孝
抗戰爆發,老舍提著小皮箱,登上最後一趟火車,走向抗戰的大後方。他強忍著別離之苦,把老母,把妻兒留在淪陷區。他最糾結的就是忠孝不能兩全。
這種矛盾的心情化作了《四世同堂》裏兩個最主要的人物:瑞宣和瑞全。瑞宣體現的是孝,瑞全是忠,加在一起,就是老舍。
瑞宣極其愛國,他絕不肯當亡國奴,他要去抗戰,但他是長孫,是祁家這個四世同堂大家庭的頂梁柱,他不能不留下來忍辱負重。他是內心最痛苦的人,因為他頭腦最清醒,他得掙錢,照顧全家。可是他有一條底線,絕對不要日本人的錢,絕對不給日本人幹任何事,寧可失業。他還要照顧鄰裏,他是大家的主心骨。瑞宣在危難中始終保持著民族的尊嚴。忠和孝在他身上終於得到統一。瑞宣的人品、修養、風度酷似老舍,作者可能就是以自己為原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