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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傳統文化的保守性,製約著絕大多數市民群眾在被征服狀態下,必取因循、退讓、怯懦、敷衍的守勢。同時,我們的文化劣根性中,也不斷滋生著一些更為可怕的毒菌,更使世間平添齷齪。侵略者每占領中國一處城鄉,都會不期然地收獲到中華民族中間的渣滓——漢奸們的逢迎配合,這令敵人更加張狂,也使人民的災難更加深重。《四世同堂》裏,就有為數驚人的漢奸身影:冠曉荷、大赤包、藍東陽、祁瑞豐、胖菊子、冠招弟、李空山、高亦陀、牛教授……像冠曉荷那樣,“在相貌,言談舉止,嗜好,誌願,心理,各項中”,都是那麼天然的“成熟,得體”的漢奸坯子,幾年裏執著不懈地追求於賣身投靠,居然怎麼也實現不了自己卑鄙的宿願,可見,類似人物在當時的北平,多得已然不知凡幾!
小說裏,誌在鏟奸除害、去舊布新的老詩人錢默吟,麵對他的知音祁瑞宣,講過一番寓意透辟的話:
這次的抗戰應當是中華民族的大掃除,一方麵須趕走敵人,一方麵也該掃除清了自己的垃圾。我們的傳統的升官發財的觀念,封建的思想——就是一方麵想作高官,一方麵又甘心作奴隸——家庭製度,教育方法,和苟且偷安的習慣,都是民族的遺傳病。這些病,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會使曆史無聲無色的,平凡的,像一條老牛似的往前慢慢的蹭;我們的曆史上沒有多少照耀全世界的發明與貢獻。及至國家遇到危難,這些病就像三期梅毒似的,一下子潰爛到底。
這席話,應視為老舍的心音,它來自作家數年的思考,定型於全民抗戰的烽火硝煙之中。作家痛切地希望,通過偉大的抗日戰爭,為“老”民族的心態和精神,做一次深入的檢討,做一次莊重的洗禮,將一應保守的、愚弱的、可鄙的民族性格,蕩滌幹淨,再充分建立起足以引導每個國民的靈魂走向剛健、壯美境界的精神文化係統。
作家透過眾多人物的所作所為,將中國人的精神文化,區分為不同的類型。老舍借書中人物錢默吟的話語,說出自己的理想:“詩人與獵戶合並一處,我們才會產生一種新的文化,它既愛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時候又會英勇剛毅,肯為和平與真理去犧牲。”老舍心目中的“獵人”文化,正是中華民族的初民精神,未必要求她的人民念過多少書、識得多少字,但是,他們一定須是頂具備正義感,頂具備孔武氣質,也頂擅長於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地懲治外寇、維護自我權益的。當然,作家也並不是一味地希望我們的民族,都倒退回到原始的“獵人”時代,他熱烈呼喚著的,是高級的“詩人”文化和原始的“獵人”精神的重新組構與協調化一。書中提示,必須有像錢默吟一樣,由傳統的善良、正直的文化人,蛻變成為民族的時代的鬥士,才算是真的完成了一代文化人的使命。在一整個民族被外來侵略者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作家也感到,無須隱瞞他該當提醒人們的主要一點,也就是寧肯暫時放棄儒雅,也不可長久地逃避反抗。
通觀《四世同堂》作品的思想優勢,盡在於它的文化審視。當我們的國民早已聽慣了“經濟落後,一個民族就要被動挨打”的道理時,千萬別忘了,文化的保守,精神的羸弱,同樣是要讓一個民族被動挨打的!老舍的這部長篇小說,為我們和我們的子孫,就此提供了足夠的殷鑒。
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在決定民族存亡的日日夜夜,民族文化的大課題,讓老舍這樣一位飽含愛國激情的中國文化人,寢食難安,坐立不穩。似一片嘔心瀝血的規箴,他向自己的祖國,自己的人民,獻上了這部長篇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