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撒旦的風！風！地獄的風！帽子被吹掉了，頭發幾乎要離頭皮而去，風侵入骨頭，我的手僵若枯枝，雙目刺痛鼻涕橫流——我從沒有過如此淒慘狼狽的經曆。但除了_一任風吹，我什麼也不能做——既不能係緊帽子也無法擦去鼻涕。
橋搖晃的幅度越來越大，我伸出腿——前麵那一步無論如何都夠不著。我伸出手——該死的為什麼要把指甲修得這麼短？
我又試了幾次——仍是夠不著，仍是邁不過去。虛無！什麼也沒有！虛無的虛無！我的手重落回鋼絲結上——上麵早已血跡斑斑。蒼天在上，那絕對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要呼救，想歇斯底裏地朝山穀，朝那要置我於死地的風，朝足底的萬丈深崖咆哮、詛咒。
我就那樣呈“大”字型一動不動站著。五分鍾？十分鍾？還是——一個世紀？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完了，必死無疑。我將就這樣被風擊落，被釘在某條鋼索、某個馬釘或是某塊刀削般的岩石上——如同被釘十字架的牧者基督。
我抬起頭——我能看見空曠無限的天空，看見灰暗又棱角分明的山巒，我看見一小片白雲從遠方的山坳飄過一多麼可愛、珍貴又遙不可及的雲朵。它的美令我傷心，使我想像個孩子那樣哭泣一在我的生命中，還從沒看過如此美麗珍貴的東西。
我哭了。淚水自眼角冰冷地滑落又馬上幹掉。我哭得如此傷心，如此不顧一切。我的臉滿是灰塵、淚水與鼻涕。這並不困難。這裏隻有我_人，不需要勇敢。
然後，我平靜下來，透過淚眼：看看這山崖、岩石，看看這狂暴這寂靜——我選對了地方。我的品味真是不錯。更讓人欣慰的是還不需構思遺言，不需要接受這個豐饒的、無情的、殘酷的、美麗的世界任何一個同類的打擾——我其實該為自己從肉體轉化為虛無而高興。而當某天，我的攤在崖底、被陽光漂白的骨頭，也許還能給發現的人提供點兒令人吃驚的別樣風景。
我站直身體，手開始一點點放鬆，一隻飛鷹在天空中盤旋——它在等待、在準備——我從那雙堅定又殘酷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喂——”是誰的聲音在山穀回響？還有炊煙——我竟再次看見炊煙——就在對岸，在那片赤貧絕望的荒地：細微的、曼妙的，像個扯長的絲綢帽貝一樣。
“如果你需要，我會在岸邊—直等著——”那聲音幾乎震耳欲聾。我想若不是上帝真的出現就是我被風吹瘋了。不，那升起的一切隻是用於迷惑我的人間表象：朵朵的小手（我的侄女兒）、魯魯的眼睛（我的狗）、蘇摩草的香味、朋友的問候、音樂、被陽光曬暖的被子、母親攜著淡淡油煙味的頭發……還有什麼？還有什麼我得丟下？我還——需要什麼？
風！無休無止、該死的風！橋晃得如同翻滾的巨浪。
要麼放手，要麼——回到人間。
我的手緩慢而痛苦地鬆了又緊，緊了又鬆，足下那塊殘缺不全、經過無數淒風苦雨打磨的木板大理石一般光滑。
我深吸一口氣，歪著頭，用胳臂蹭掉眼淚——我的右腳開始像條滲出黏液的蝸牛般沿著光裸的索道一厘一厘往前挪，而鋼絲與手掌也產生了某種摩擦力，接著，我又往大腳趾加了一點推力……絕望使人盲目，本能的求生欲又刺激我擁有了在一般普通環境中沒有發掘出來的技巧與堅韌。漸漸地，我觸到它，足尖踏到它，等可以使上力後左腳果斷一揚——我跨了過去……
我的淚再一次流下。這是半小時裏我第二次哭泣。但這次是暢快的淚，是獲得重生的淚，狂風向我回應著。
接下來又遇到好幾次這樣的情況，但我已不會再想放棄，不會再在橋上久久佇立，等過完橋的四分之三並終於可以重新抓住兩邊的鋼索時，我騰出一隻手用袖子擦幹淨了臉。
終於踏上最後一塊木板。
隻見西蒙在橋頭雙手緊緊互抱著——天不是一般的冷。而那位小夥卻是一把脫了毛衣——他出汗了。兩人非常謹慎地望著我，就像看一個大病初愈的人。我坐在石頭上，一言不發，隻不斷向凍僵的手指嗬著氣。待手指終於可以活動，我摸出了香煙。我點了三次才將煙點著。
“你……沒事吧？”西蒙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我沒吭聲。我實在不知怎麼回答他，不知自己這樣到底算是有事還是沒事。
“吃些餅幹，好嗎？”西蒙將幾塊餅遞到我麵前——他居然——有手套！
我咬著牙搖搖頭。一個故事突然浮現於腦海：一個貧窮的小女孩因為沒有鞋穿而傷心哭泣，直至看到一個微笑著的沒有腿的孩子。
我不知為什麼自己會突然想起這個故事。我可從沒為自己沒有手套而哭過。
見我坐著不動，兩個男人既沒再吭聲也不敢先走，他們一左一右在我身邊傻傻站著，神色困惑又緊張。他們是不是怕觸犯我然後會一個回頭又衝到橋上？事實上我一點也不想再呆在這兒，坐著不動是因為我的腳太軟了，可能站都站不穩。
這時，一個粉紅的身影突然出現。顯然看到我們也讓她有些意外，隻見她靦腆地一笑，頭一低，用力將頭巾係緊，接著便“噌噌噌”地跑到橋上去了。她隻扶一邊鋼索，而且絕對是跑——那姿勢就像蜻蜓點水一樣。五分鍾後，對麵山便飄蕩著那美麗的粉色頭巾。
這一幕真是看得我目瞪口呆。看看人家！看看人家！你居然還好意思在這裏生氣。人間你沒見過的新鮮事多著呢，因此，最好先別急著想去天堂或地獄觀光吧。
“走吧，我可餓壞了。”我說。然後站起來，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這次是我走在最前麵，而且沒有回頭。一下也沒有。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