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戴著鐐銬寫日記(1 / 3)

戴著鐐銬寫日記

春秋筆

作者:馬龍閃

日記是反映時代和人生的一種特有形式。對一個時代,一種文化來說,如果缺少了日記這一特有的文獻式樣,就難感性觸摸到時代曆史的鮮活脈動,難以透徹窺見並透視出該時代人的微觀心靈世界。

以往,我總以為,沒有日記,怕記日記,是我們一代人的憾事,一整代人的悲哀。最近,在《中華讀書報》上讀到《錢鍾書為何要拆“金玉良緣”?》一文,才悟到遠遠不是如此。

實際上,數十年來被扼製、被湮滅的遠不隻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日記。我輩一代,多有同感,多年來形成了一種寫日記的恐懼症,生怕自己“整自己的材料”,親筆留下日後挨整的記錄,因此,許多人都中斷了曾經持續多年的日記;但是,詎不知在我輩之前,上代人也有不敢保存和收藏前輩人日記的問題!

前些年,隻曉得吳宓朋友怕惹禍患,曾燒毀他部分日記的事;原來,錢鍾書老父親錢基博(1887—1957年)的日記,遭遇的命運更為悲慘。他曾把自己20多年記下的上百本日記交給女婿石聲淮保管。在文化大革命中,石聲淮怕人們辨認出錢基博的筆跡,在恐懼中將老嶽父的日記全部付之一炬。這是何等令人痛惜之事啊,這樣珍貴的曆史文獻,浸透一生心血的治學心得和人生感悟,就這樣灰飛煙滅了!類似這樣的事件,幾十年間,在曆次運動中,又在多少知識人的身上屢屢發生過!

從五十年代起,在每次運動中,因日記惹禍的,每每有之;出於對惹禍的恐懼,有多少人焚毀了自己的或者親朋的日記。我們每每喟歎,今日之中國,匱乏當代日記之文獻。筆者在網上搜索後初步統計,自1979年到2012年,在大陸和港台三地,出版從19世紀初至今200年的日記類圖書,共計300種左右,而涉及上世紀五十年代至今這一甲子的日記,僅有20多種。也就是說,在占了三分之一時間的這60多年間,日記出版的數量,還不及200年總數的十分之一。至於有關人物一生完整日記的存世數量,那就更加屈指可數了。筆者愚陋寡聞,大陸除竺可楨一部完整日記存世,其他就很少聞見了。可見當代中國大陸,完整日記之稀缺,是其來有自的。這消失、毀棄的日記,實際涉及的不隻一代人,而是幾代人。這日記的毀棄和消失,實際上毀棄和消失的是時代的記憶、曆史的足跡。這種珍貴文獻的損失,等同於是把真實的時代的記憶,扔進了曆史的黑洞,付之永恒的空濛,是無可彌補、無法挽回的。

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前半期在中學讀書之時,老師和學校還是提倡寫日記的。寫日記的好處人人知之,既可養成嚴謹的生活學習習慣,“吾日三省吾身”,日日上進,又能經常磨礪思維,提高表達能力,練習文筆。當時,班上不少同學都有記日記的愛好和習慣。筆者當時也是其中之一。那時,無論功課如何沉重,事情如何繁多,就寢前記上一筆當天的日記,是必做的功課,否則,生活就像欠缺了些什麼。實在貽誤了當天的日記,第二天是定然要補上去的,不然就仿佛欠了一筆生命的賬。生活中的點滴體驗,讀書時的絲絲心得,思想感情世界的微微萌動,都是日記的題材和內容。那時,在城鎮中學讀書,都是住校,大家白天上課,晚上在大教室自習,在大寢室通鋪住宿,從早到晚,每人的一切活動,一舉一動,全都在眾目之下,被看在大家眼裏。班上有哪幾個同學記日記,老師同學都明明白白。最初,寫日記也沒有什麼顧忌,因為是聽從教導,得到鼓勵的,自然也是光明正大的。但到後來,不知道是從何時起,班主任老師把思想工作“深入”到某些同學的日記中來了。不知道是班主任的點子,還是個別團幹部的主動“請纓”,待教室裏沒人時,他們竟私下翻開人家的日記,探查起“活”思想來了。這樣做的結果,可想而知,弄得班上疑神疑鬼,氣氛緊張,師生之間、團群之間,關係惡化,甚至出現嚴重對立情緒。

人在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青春萌動期,情感、思想是十分敏感脆弱的。一般對自己深密的所思所想,是不願外人觸動、知曉的,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而隻能一個人暗自在日記中吐露的話語,一旦被別人——老師同學,了解了去,那種惶恐甚至羞怒是難以形容的。以粗暴方式闖入這塊禁地,對他們來說是難以容忍的。

這種偷窺日記的事情一發生,同學們都警覺了起來,一個個把日記抱得更緊了,生怕被人發現給偷看了去。漸漸地,寫日記在同學中間甚至變成一種“秘密”,一種“地下工作”:誰也不敢在教室裏,在人們眼皮底下打開日記,變成了躲在寢室偷偷寫,或者幹脆跑到野外去寫。

事情還遠不止此。1957年底至1958年春,在中學掀起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是在中學生中間替代“反右”而進行的一場所謂“和風細雨”的“教育”。隨著運動的開展,所謂“黃色日記”、“反動日記”事件,被一樁樁揭發了出來。在全校大會上,一當“黃色”、“反動”這兩個從未聽說過的可怕字眼,給叫得漫天響,被宣布出來,凡有日記者,個個心裏打顫,人人心神不安。什麼是“黃色日記”,什麼是“反動日記”,大家似是而非,誰也分不清界限,生怕自己的日記也沾上了邊兒,個個神經緊繃,被嚇得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