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是不用串巷吆喝的,他的叮叮當當的擊打聲就仿佛一根長長的繩子,在這個村莊的家家戶戶繞來繞去,把大夥一個個牽了出來,灰頭土腦的鐮刀、鋤、犁、耙、闊刀……都呼啦啦地仿佛集會般趕到鐵匠這兒。我趕緊去地窖裏取出那柄鈍了口的钁斧。我的父親攔住了我,他堅持要先把犁、耙齒拎到鐵匠老王那去。我的父親比誰都明白,他再能幹也得依賴一把上好的犁和尖銳的耙齒,他曉得一件好工具的作用。可挖樹墩是我的事。
那些鈍了的家什一一被甩在鐵匠老王的麵前,心急的一些人把闊刀或鈍鐮什麼的扔在鐵匠麵前時說,快點給我修啊。鐵匠老王乜了一眼一把缺了口的闊刀,說要加鐵。鐵匠老王的口氣是不容爭辯的,他用小錘擊打著鐵砧的一塊通紅的鐵,他看也不看別人,隻是笑了笑,那笑也是鐵樣的沉穩,笑得一臉鐵青鐵青的光,那種笑當時令我著迷。這個時節我不知道誰能離開鐵匠,稻田裏的稻子早就抽穗揚花了,穀子的理想一天比一天豐滿,犁與耙正歇著,不過我知道它們歇息是為了明天,穀子收拾完了,大地就等著犁和那些耙,我都明白。
鐵匠老王和小王把這個村莊擊打得熱火朝天、生機勃勃。原先好些東西都像藏匿起來了,像我那柄已用鈍了的钁斧,鐵匠來了,好多東西就汩汩地冒出來,你堵都堵不住。我記得我二哥就央求鐵匠一定把他那把斷了口的鋤頭修好,鐵匠老王和小王正從熊熊燃燒的火爐裏抽出一把燒得通紅的犁,他們看也不看不斷在原地跺著腳焦躁不安的我二哥,你急什麼呀,你又不犁田耙地。人在捅到痛處時誰也會沉不住氣,我二哥急紅了臉說,他在一個旮旯裏正準備開墾出兩分地呢,他說他掘了一半鋤頭的口子就斷了,鋤頭沒有那還怎麼墾地,他正準備下半年種點蘿卜還有韭菜,他說來年還可套栽茄子、辣椒和黃瓜什麼的。我二哥央求的神情是真誠的。我後來明白那柄鋤頭不是普通的鋤頭,它將挖掘我二哥的理想。
其實,人的很多理想是擱置在那的,清清楚楚,鋤頭是我二哥的理想,钁斧是我的,那小錘和夾鉗是鐵匠老王的,大錘是鐵匠小王的。我一直坐在那,我看到一塊厚實的鐵一會兒工夫就在鐵匠老王的小錘擊打下變成一把鏟、一柄鋤、一把鎬……
手推車
我想起了手推車,去幾個旮旯裏找都沒有找著。我媽說沒了,她隻是這麼隨隨便便地說了句,其實我理解我媽,她又沒用過,一件物件如果沒怎麼用過,這物件對她多半沒什麼意義,我現在明白這理。海德格爾說一件用具隻有在與我們的交往中達到上手的狀態,這用具的秉性才昭然若揭。我立在原地不動,我想那麼個物件怎麼會說沒了就沒了呢。我又去找了起來,把許多快腐了快被風吹扁的東西一件件掀走,又把一些東西搬回到原先的位置……
我站在屋簷下看著那輛倒放在牆壁邊的手推車,那木頭做成的輪子突了出來,圓滑的,隻是輪沿上沾了好多泥,我用小手一點一點扒著泥,我父親放手推車時總會跟我說別去動它,他說不小心弄倒了會砸傷我,他是用了一些氣力才這樣放的,我曉得要是不這樣放,手推車正麵的兩排木樁樣的尖東西更會傷人。好長時間手推車一直默默地靠在那,和我父親不打一個照麵。我不知道是為什麼,照理說我父親應該用它。我父親是常常用它的,我知道的就有好多回,比如用手推車送我外婆去醫院急診,我外婆捂住肚子連聲哎喲著,外婆坐在手推車的一邊,我父親一推起車來就讓手推車傾斜起來,外婆坐著的一邊高高翹起來,外婆一手捂住肚子另一隻手抓住一根木樁樣的尖齒。我父親離開外婆那個村莊時,笑聲與嘖嘖稱讚聲像飽滿的穀粒樣落了一地。他們是誇我父親能幹。我曉得好些人家沒有手推車,他們不是因為置辦不起,是因為他們用不了。有回我堂兄以為自己年輕,逞強借去手推車推兩袋穀子去糧管所,堂兄推得跌跌撞撞,兩袋穀子翻在路邊的溝裏,我的堂兄被他老婆罵了一年。他看著我父親,我父親隻是隱隱地笑笑,那笑容太迷人了,父親一下子在我眼前躥高起來。我追在我父親後麵,我說為什麼笑哥哥呀。我父親看了看我,撫摸一下我的頭,他說,兩袋死東西都推不成還想推活東西?我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許多事。是的,我父親去賣豬時,他一用力就把那隻嗷嗷叫四隻腳亂蹬的豬扔在手推車上,然後用精細的草繩三下五除二就把豬捆牢,他做得雷厲風行而且強勢得很,那豬都一聲不吭。要是換作我堂兄,豬沒賣成倒會把家賣了,你想想一頭豬差不多就是一家人的希望,我父親說到年底隻有這個和秋天的穀子可以兌換錢,然後買一些年貨和來年用的種子或化肥農藥。
手推車好神秘啊,我總琢磨不透,我隻知道一點皮毛。手推車怎麼老擱在牆邊啊。我常看我父親,他老是一陣風樣進進出出就是不看一眼牆邊的手推車。但我曉得我父親一定會用它。我盼著這一天。
秋天了,好多東西都被鐮刀收獲了,田裏留下的禾茬粗粗的一眼望不到邊,我父親也有好些東西被收割了儲存了,豬欄裏的兩頭豬壯實得不得了,它們壯實得撞斷柵欄條,父親看著卻笑了,拍打著豬屁股,嘴裏打著呼哨,我父親一高興就這樣子,秋糧也堆滿了一牆根。我曉得手推車該派上用場了。挑擔穀去那個幾裏路遠的軋米站是不用手推車的,去那兒要爬兩道坎還要過三條溝。
我正撅著小屁股睡得香時,我父親說起來吧今天去糧管站。我一掀被子就起床了,一條褲子拖在地上,我自己踩著了褲管摔了一跤,沒等父親來扶我就起來了。我父親把手推車推到了屋後的場地上,早上的陽光落在我父親臉上,他的臉像熟透了的掛在樹上的紅柿子。我父親在手推車的頭上拴了兩根繩子,我繞著車子轉,問了好多事情,我後來才知道了手推車的結構,兩排齒狀的木樁除了穩定車子的結構外還用來綁紮繩子或派作扶手。我父親很快就把三袋穀子綁紮在了手推車上,兩邊各一袋離自己最近的地方橫放一袋,我母親說少放一袋吧,父親不肯,他扔了根繩子給我,其實繩子早已拴在車頭上。
秋天的太陽實在是好,暖烘烘的。我開心得要命,太陽已經老高了,不知道啥時回到家,我並不在乎這些,有父親有手推車我就不怕,走再遠也不用怕,這我曉得。我一路歡跳著,我們村莊上的人見了都笑開眼,他們說我像隻歡躍的小狗,其實我本來就屬狗,我不認為他們在罵我,我父親也這麼認為,我母親開心得嘴角翕動著。我父親推的穀子起碼有兩百斤,我不太知道,說不定有三百來斤。我把繩子背在肩上,繩子其實是鬆鬆垮垮的,其實我沒幫上父親的忙。我父親顯得開心,他總是微笑著。我對我父親說,我沒幫上啊。他隻是笑笑。去糧管站要爬五個坡,有一個坡又陡又長。不久我們就到了這個又陡又長的坡,它是我們去時第一個遇到的,回來時卻是最後一個遇到的。我肩上的繩子繃直了,我知道父親在爬坡。他說你背起繩子來,我就弓背背著,我父親也弓著背,太陽把我和我父親的影子扔在土坡上,差不多疊在一起。我說爹你累不累呀,我父親說不累。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不會累,其實這活是很累的。我們賣了穀子去糧管所旁的小飯館吃了一碗餛飩,我實在是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嘴唇在碗沿上死命地吹著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碗裏漂著七隻餛飩,其實一點也不燙,我父親看著我又用寬大的掌撫摸了一下我的頭,我父親的笑意味深長。
手推車是件好東西。我們路過一個村莊時天已經黑盡了,那村莊的禾場上正在放露天電影,我已經好長時間沒看電影了,我扭捏著不想走,我父親就讓我看,他把手推車放穩在地上,讓我跨在手推車上,另一個世界就展現在我眼前。
回到家時,所有人都睡了。不久我父親也一粘床就睡著了。這個晚上隻我醒著。
我想我現在也醒著。
我把一件一件快腐了的快朽了的快被風吹扁的東西掀走,搬回了另一些東西,讓它們複原。
責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