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去的鄉村記憶(2 / 3)

我不想挨打。我每天看著我父母擠牙膏,看了後又去翻曬我收拾好的雞毛,這些東西都可換糖,還可換幾粒彩色玻璃珠。那彩色玻璃珠揣在衣袋裏就讓人開心、溫暖。

幾天後,我們家那支牙膏扁扁的了。

有雞毛、空牙膏吆……譚師傅聲音拖得老長老長,仿佛一根長天長地的繩子繞著我們。

這個聲音應該出現了。

榨油房

那榨油房的北半邊已塌陷了,時光的鐮刀在這裏顯示著它的寒光,野菊和馬尾巴草讓人不知所措地漫沒了那條通向榨油房的路。本來塌了也就塌了,漫了也便漫了,時光是誰也拽不住的,我不知道誰能割刈著時間,我們許多東西總被時間一點一點收拾掉,比如屋簷下那盤石磨,豆子啊糯米啊什麼的一進磨道就被磨弄得粉碎,但時間今天敲下磨去你一點石屑明天敲下又去掉一點,石磨也是經不起時間的耐性的。可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馬克他爺爺,他已是個快八十歲的人,他佝僂著腰,馬尾巴草淹沒了他半個身子,風一陣陣吹來時,一路的馬尾巴草搖搖曳曳,馬克他爺爺仿佛一尾斷了根的馬尾巴草,隻是他高出了那些野草半個身子。

我一下就被怔住了,我知道有些東西在慢慢浮起來。原來還是有好些東西藏在了深處,是時光收拾不了的,它們在等待,就像地底下烏黑烏黑的煤。記憶開始乘著舢板返回。我原以為我已經離開了這個村莊,就仿佛一片葉子被風從這裏吹走,落在了遠處。現在回望時,才知道其實不是這樣子的。很多藏在心裏的東西,時不時就會原原本本冒了出來,毫發未損。

我踩著蔓延著的馬尾巴草,一條清晰的路徑通向那榨油房。

寒冬到了,雪蓋住了這個村莊,但通向村南榨油房的路一直清清楚楚。一大早,我和馬克還有五六個玩得好的夥伴,像奔跑在雪地上的一群麻雀,一路朝榨油房奔去。榨油房屋頂上的煙囪飄出了一炷青煙。馬克告訴我,昨天開始榨油了。我信馬克的話,他的爺爺是這支榨油隊伍中最能幹的人,如果榨油,馬克爺爺一定在。在蒼茫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雪野上,那一串一串的深深淺淺的腳印讓人感到非常的溫暖。那榨油房是我和馬克們的歡樂屋。榨油房分上下兩間,上間大許多,它有兩口灶,一座用石鑿成的碾,一座榨油的榨,這是最重要的,下間是一座鐵製的碾,鐵碾總是發出青幽幽的鐵光。兩口灶不一樣的,一口大一口小,大灶的上方屋頂的橫梁上吊有一把木製的炒鏟,這口灶用來炒花生、芝麻或棉籽,小灶用來蒸東西或燒水用,榨油房一開榨就要榨個把月,甚至更長,大家要等著用油尤其是麻油,所以值班的就要住在那。鐵碾就用來碾炒好的花生、芝麻或棉籽的。馬克一說,我們就歡躍著抱在一起,在雪地上打滾,幾隻小狗也飛奔過來和我們滾成一團,小狗們輕吠著甩著尾巴,馬克抱著他家那隻狗的脖子輕撫著磨蹭著。我眼淚都想流出來,我沒想到馬克會這樣,他本來是個毛毛糙糙的人,心氣很硬,硬起來仿佛一塊麻花石。

大灶裏在炒花生了,一口鍋口略微傾斜的鍋裏的花生被木製的炒鏟炒得上下翻飛,那是秋生在炒。馬克他爺爺,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坐在一截樹墩上歇息,他用長長的煙袋在抽著煙,目光安安定定地望窗外的茫茫雪野,他在等待著上場。我後來想我之所以會和馬克玩得要好,多半就是在這種場合發自內心地對馬克爺爺的佩服。榨油一開始,那榨油房就是多麼好的地方啊,能偷偷吃到剛炒好的香噴噴的花生,有時趁大人不注意把炒好的黑芝麻或白芝麻抓一把塞滿一嘴,然後飛跑出去,大人們佯裝追趕,膽小的小夥伴有時就跌在榨油房邊的田埂上,撅著光屁股,大人們站在榨油房的門口捧腹大笑。有時我驚呆了,那是怎樣輕輕鬆鬆自自然然的笑啊。總之,榨油房是非常讓我們開心的地方。我記得每當關鍵時刻,馬克爺爺就上場了。榨油的工序有好些道:先把炒好的花生去下坊間的鐵碾裏碾,然後在小灶裏蒸,接下來箍成一個圓餅,圓餅的直徑大約一尺多點,箍餅用的是鋥亮的鐵圈,箍餅也是很關鍵的一步,箍鬆了到時榨著榨著那個餅就鬆開了。最後把箍好的餅一個一個豎立著放入榨道,再上木肩。木肩有四方的,有斜尖的。這是最關鍵的。放多少四方的多少斜尖的是非常需要經驗與膽識的。我常常看到這時,馬克爺爺就摁滅煙絲,然後用煙頭叩叩鞋底,他把煙袋斜別在腰帶上。他看了一會,然後會抽出一兩根四方的木肩,換上一根斜尖的木肩。我們纏著馬克爺爺,他後來告訴我們,斜尖的木肩是為了以後容易抽出來換更寬厚的斜肩。他說,榨油靠的是七八根寬厚不一的大的斜木肩,那幾根木肩的頭上都包著厚實的鐵,四個或六個男人分站兩邊,用力打那一根一根插進那些小四方肩的頭上帶鐵的大斜尖,一點一點打擊,木肩一點點進去,越打越進,油就一點點被榨出來。

除了馬克爺爺和秋生外,還有四個人。榨油最少需要六個人。我和馬克還有三個夥伴最懼怕的一個人也在,他是仁庚叔叔。仁庚叔叔平時太凶了,他動不動就會把我們拎起來懸浮在半空,我們的小腿胡亂地做著無用的掙紮,他凶神惡煞地問我們皮不皮。他在我們不怎麼敢動。這天中午我們沒回家,總在等待著許多事的發生。下午,榨油開始了,我們看見馬克爺爺和仁庚叔叔兩人分站兩邊,他們在前邊執掌著,他們身後各站了一人。他們猛喊著:嗨嗨,嗨喲,嗨嗨,嗨喲——那聲音太好聽了,我心裏一陣陣暖起來,雄渾,高亢。他們每擊打一次,都穩穩當當正擊中那一個個木肩。清澈透明的油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

秋生又在炒花生了,香氣誘惑著我們。我們一個小夥伴怯怯地用小手抓著花生,他又害怕地看著仁庚叔叔。我有些怕。仁庚叔叔走了過來,我緊張極了,躲在碾架後不敢動,我看見仁庚叔叔朝鍋裏抓了一把花生塞進小夥伴的衣袋,又摸了摸小夥伴的頭,吃吧,一年到頭也就一回了。我們膽子大了起來,一下子都奔過去。

這天晚上我和馬克沒有回家,我們玩累了,不知啥時馬克睡著了,他睡在堆在那裏的芝麻稈上,我朝馬克爺爺喊了一聲,馬克睡著了。馬克爺爺正在榨道上取木肩。我看見仁庚叔叔走過來,他拾起搭在碾上的一件大衣,然後輕輕蓋在馬克身上,叔叔又掖了掖大衣。灶膛裏的火苗正旺盛著,火苗映照著馬克的臉,馬克的臉紅彤彤的,馬克一臉的安靜與滿足。我坐在馬克身邊,我看了許久許久。我知道我一生都無法忘記這些。

時光是把飛鐮,收拾了許多它能收拾的東西。但有些藏在深處的東西,它是無可奈何的。

鐵 匠

再怎麼酷熱,這個鄉村的早上依舊是清靜的,隻是斷斷續續地傳來一些開門的吱嘎聲。我記得鐵匠老王和小王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這個村莊的。他們來到村東頭的兩棵大樟樹下,把貨擔擱在靠樹根的一邊,鐵匠老王眯了一眼兩棵樟樹的上方,我順著老鐵匠的視線看了一下,那一刹那我就佩服他,那上方由兩支巨大的樹枝交纏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樹葉好像天然的一塊東西擋在那,太陽再怎麼毒辣和雨再怎麼大恐怕對樹底下的鐵匠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鐵匠老王用長長的火鉗在地上劃了一下,鐵匠小王就彎腰用了下力氣把鐵砧支在了他師傅劃線的空地上,又架好風箱,他們把帶來的煤餅搗碎,隨地刨了一些浮土,倒上水,他們攪拌起來。一會兒工夫,爐裏的火就旺起來,鐵匠小王拉一下風箱,爐裏的火就藍熒熒地旺著,像一束正盛開著的花。鐵匠老王從風箱的抽屜裏拿出一砣鐵,像塊磚,他把它扔進爐裏又鏟上一鏟攪拌好的煤蓋上。鐵匠老王拾起一把小錘子,在鐵砧上叮叮當當地敲著,他在試著他的小錘以及手腕的力量。

那叮叮當當聲讓我開心,我是離不開鐵匠老王他們的。我那把钁斧已經鈍了,已沒有原先的光芒與威力,我把它扔在一個地窖裏,羞於示人,我不想讓馬克那家夥找到它,馬克找到它就等於找到我的失敗。所以我明白一柄藍光閃閃的钁斧的重要性,那柄钁斧不僅僅是我手中的工具,我不會告訴別人更不會告訴馬克,那柄钁斧其實與我的生命息息相關,它會給我帶來勝利的喜悅以及做人的尊嚴。馬克這家夥向來驕傲得要命,但那次一塊與我回村時,他耷拉著腦袋,他的兩隻土箕裏扁扁的,馬克不敢看村口上任何人,目光扁扁地跌落在土路上,沾滿浮塵,顯得土裏土氣,我的兩隻土箕鼓鼓的,一隻大樹墩就引來一陣驚歎聲。其實這全是那柄藍光閃閃的鋒利無比的钁斧給我帶來的,那隻大樹墩最早被馬克發現,可他弄了大半天沒挖出來,他把手中的钁斧一扔,目光就蔫落在草地上,我知道馬克的結果了。我的钁斧鈍了以後,馬克再怎麼約我去山上挖樹墩我都不吭聲。其實,一個人在很多時候輸就輸在一件工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