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白,1935(2 / 3)

這也讓我們知道,所有其他加給瞿秋白的身份都不是那麼妥帖,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骨子裏他隻是一位文人,永遠脫不開書生意氣。

那些日子裏,瞿秋白一直在回顧自己的人生,他的出生,他灰色的童年,他最初的夢想,一路走來,夢想被不斷改寫。原本他隻是想著成為文人,成為一個安分的教員。但曆史一直跟人開玩笑,他懷抱著齊家治國的情懷走在了曆史的節骨眼上,終於被推到了曆史的風口浪尖。但他終究隻是文人,米夫、王明、博古、李達……那些政黨的高層,他們各懷心思,各有手段。而瞿秋白卻還是一介文人,他始終帶著文人的溫和和紳士的氣質在荊棘叢生的政治征途裏漫步。對於他來說革命是什麼呢?其實沒有更多的目的,相反他想得更單純,他隻是覺得革命是那個時代的需要,是一條引領更多人走出黑暗的渡船。當然他也覺得革命是一件很酷的事情,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他們認同的酷並非是牛仔褲和滑板,也並非是流行音樂和可口可樂。他們向往的是革命的姿態,向往走上硝煙彌漫的街頭,將更多人引向明亮的生活。這就是瞿秋白最初的向往,這樣的一點向往加上曆史的因緣際會,讓他成為文人的企望終歸破滅了。

那個暮春時節,由於宋希濂的複雜心思,瞿秋白得到了片刻休憩。他在既為書房也為囚室的小房間裏自得其樂。連國民黨的軍官和哨兵都忍不住向他討要書法和印章,隻要大家開口,除了談政治,瞿秋白都一一應承下來,一方一方為他們治印,一幅一幅地寫好書法送給他們。那些國民黨的官兵們也對這個“共匪頭目”欽佩有加,將瞿秋白的作品悄悄收藏了。

這是最後的安逸時光,瞿秋白深知自己來日無多,餘下的日子並不是可用月計算的,甚至都不好用周計算,隻能以日計算。既然如此,他早就放下對生的渴望了。他知道死也無非是一個綿長的夢,一次不會醒來的沉睡罷了。他覺得人生有小休息,也有大休息,死亡隻是趕赴一個長眠的約罷了。這樣他心裏再無更多掛礙,他每天準時起床,安然入睡,勤奮地寫作,在最後的餘生裏重拾起了那半個文人的夢。

最後的時刻還是來了,無所謂快和慢,瞿秋白沒有抗拒也沒有期許。生命走到1935年的初夏,一切都是機緣,他是懸崖上的一匹馬,負重而行,往前是萬丈深淵,往後是粉身碎骨,走到了這樣的時刻,死已是水到渠成,無從回避的事。

1935年6月10日左右,宋希濂第三次接到南京催問瞿秋白情況的來電。他覺得不能再等了,決定找瞿秋白作一次深談,這也是一次貌似溫和的審訊。

瞿秋白被押到了三十六師師長宋希濂的辦公室,宋希濂看見麵前還是一個瘦弱的書生,臉色蒼白,略微有些浮腫,隻是眼睛裏已沒了剛被捕時的疲憊和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潭深水似的沉靜。

宋希濂先給瞿秋白倒了一杯水,開始了一場迂回曲折的談話:“瞿先生,這些天我們的陳軍醫都用了些什麼藥?你的病情好轉了吧?”顯然這是一句帶著關切的話,不管假意還是真心,這話都有一種將交談引向友好的趨勢。

“謝謝。”瞿秋白呷了一口茶,“早已講過,目前的處境,作為囚犯,我服藥隻是為了解除點病痛,已用不著作認真治療。”一開口,他的姿態就已放在那裏了,他並不會因為這樣看似甜蜜的關心而忘了自己是囚犯的本質,當然這也顯示了一個信息,他並不打算更改作為囚犯的事實。

“瞿先生,你太悲觀了。坦率地說,我是敬重你的。我在湖南上中學時就拜讀過你的文章,那時慕名而不得見。今天在這種場合相見,在我也是一段意想不到的插曲。我今日雖有軍務職責在身,仍有一種抑製不住的感慨……”宋希濂還是繼續出他情意深厚、欽佩崇敬的牌。他知道瞿秋白是一個內心溫和的人,他會被這種溫和感染。

但這種推測是錯誤的,一個性情溫和的人也有著自己堅不可摧的底線。瞿秋白似乎意識到了這樣的溫情對他並不利。“宋先生,你不必往下說了。”瞿秋白打斷了宋希濂的話,“我不想判斷你講這些話的用意,但我也可以坦率地說,首先任何語言改變不了我們今天相對立的位置;其次我的命運最終並非由你宋先生主宰,你講這些怕也是多餘的吧。”

話說到這裏,瞿秋白已經逼著宋希濂不得不無奈地將溫情的底牌收了起來。

那天,宋希濂和瞿秋白整整談了三個小時,這場談話是以溫和的方式開始的,但一開始就潛藏著激流和暗礁,是兩個人的無聲較勁。誰也無法說服誰,這是兩個走在不同路上的人,這樣的道路永遠無法重合,像水與火,像尖刀和花朵,像黑暗與白天,這一切都相距遙遠。宋希濂希望瞿秋白最終能夠成為一個識時務的俊傑。但是這一天宋希濂才發現自己過於自信了,這個外表文弱性格溫順的人,其實有著無比強大的內心,他有自己的方向,且堅不可摧,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已作好了不再回頭的準備,他柔弱的身軀下麵掩藏著無法折斷的氣節。

“好了,我還是那句話,現在爭辯這些不合時宜,你我都不必浪費時間了吧!”這是瞿秋白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那天的談話隻好宣告失敗,也意味著宋希濂體恤勸降的路走到底了。這樣宋希濂隻好再次電告南京高層,等待上麵發落。

1935年6月17日中午,宋希濂接到蔣介石處決瞿秋白的密電,即派師參謀長向賢矩通知瞿秋白,這也是宋希濂作的最後一次努力。

向賢矩來到獄中,瞿秋白正伏在桌上寫字。

向賢矩單刀直入:“瞿秋白,你多次說,被捕後就沒有打算活下去,現在可以成全你了。遵照委員長命令,明天上午將送你上路。”向賢矩說到這裏,故意作了片刻停頓,這樣的停頓在他看來無疑是殘忍的,像一個巨大的深黑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