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楊和李可語還像過去一樣,說些平常的話,隔幾周做一次愛。但這樣的親熱不再是幹柴烈火,是文火煮溫開水,這可能就是婚姻的溫度,再怎麼煮,放再多的柴,煽多少的風,也熱烈不起來。這樣也好,他們都隻是彼此的現實生活,現實生活是這樣的,很少有熠熠生輝的明麗,也很少有千回百轉的纏綿,像日升日落那樣按部就班。就是做愛,也不再有欲罷不能的吻,不再是身體的合唱,隻是進入,完成各自的抵達。就像兩個要到不同目的地去的人,乘同一輛車,最後各自到了要去的地方,然後各自下車。

這樣表麵的平靜隻持續了幾個月。那晚,李可語有點心情,想做了,動作也舒放了很多,她一路吻下去,就吻到了蕭楊的下麵,她一口將蕭楊的東西含住了,吮吸起來。一邊吮吸一邊用手套弄,但沒多久,李可語愣住了,她的動作慢了下來,她的指尖從蕭楊的胯下捏住了一根長發,一點一點將那根長發抽了出來。那一刻,她聽到自己心裏一根根肋骨折斷的聲響,仿佛她抽出來的不是頭發,而是插到心髒裏的斷箭。

李可語把那根致命的頭發送到蕭楊麵前。

一切盡在沉默中。一根頭發的銳利在那一刻呈現出來。它那麼柔弱,都不堪輕輕一扯,它又那麼鋒利,不動聲色又讓刀光和寒氣直抵心髒。

古人說千鈞一發。蕭楊以前一直不是那麼認同這個詞,現在他深刻體會到古人的高明。那根發絲上懸著千斤巨石,一下子將表麵的寧和砸得粉身碎骨。

李可語後來有一個深切的體會,什麼叫結發夫妻?就是拴在一根頭發上的兩隻螞蚱,輕輕一拉,也就斷了。

蕭楊想到的是情懸一線,有時現實的婚姻是脆弱的,它具備的也就是一根頭發的韌性罷了。

蕭楊和李可語離婚了。

蕭楊掉落到一個空蕩蕩的境地裏,還在一直往下墜,飄忽得像一根雞毛,卻觸不到地麵。他把房子和一半存款給了李可語,他覺得自己還是欠她太多。生活還有沒有其他可能呢?比如一個人過下去?比如和林晴一起過下去?日子是具體的,蕭楊得一點一滴去麵對這個問題,但很顯然,現在的蕭楊並不具備重拾婚姻的勇氣。

離婚一個月後,蕭楊和林晴見麵。蕭楊沒有告訴她自己離婚的事。他們還是在一起安靜地無所企圖地說到那些古人的詩句,他們還是靜默地走在城市的人行道上,在人群裏,他們彼此不說話,不牽手,熟悉而陌生,咫尺亦天涯。

他們還是一次一次進入和被進入,蕭楊喜歡林晴在上麵,喜歡她的黑發像風吹瀑布那樣展開來,掛到潔白而飽滿的雙乳上。那時,他覺得自己越過了沉重的時間。時間就是一堵厚厚的牆,現在他是翻牆的少年,他飛簷走壁,身輕如燕。

林晴喜歡蕭楊把自己頂上去,頂上去,一直飛起來,一直飛到風裏,飛到雲端。

那是一段飛一般的日子。

林晴就是蕭楊初戀時未夠到的那枚果實,是愛情,是高出現實的那朵雲彩。

是《西洲曲》裏的那個女子,“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如果這樣一直飛下去,如果現實是一隻落在二十歲窗台上的鳥,那未必不是一種生活的版本。

但現實是一隻永遠往前飛的烏鴉,有一身漆黑而令人沮喪的毛羽,並且常常隻帶來壞消息。

深秋的一天,蕭楊去采訪本市一位文化公司的陳總。陳總是文化圈的名流,經營一家頗有名氣的文藝刊物,蕭楊專程去給他做專訪的。那個上午,蕭楊到陳宅有點早,就在客廳候著。顯然陳總還未起床,蕭楊坐在客廳喝一杯保姆遞過來的茶,茶的氣息氤氳著,杯裏的綠意逐漸舒展,像早春的回憶醒過來。

沒多一會兒,臥室的門打開了,門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你永遠不會知道門背後藏著什麼。

蕭楊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門裏出來的不是陳總,竟然是林晴。她急匆匆地想離開這個地方,腳步淩亂,差點就撞上了蕭楊。

林晴顯然嚇了一跳,她疲倦的目光裏一下子就儲滿了驚恐。剛才在床上的時候,陳總還說有記者約訪她,“記者”這個詞語讓她很自然地想起蕭楊的名字,但她確實想不到會是蕭楊,這世界上記者那麼多,他們像星星一樣撒往各處。但林晴不知道有時世界很局促,隻像房子的客廳那麼大。

他們什麼也沒說。憤怒、驚詫、不解、痛心……這些感覺都在蕭楊體內攪動起來,林晴像驚恐的小鹿早就消失了,蕭楊成了一尊雕像,手裏的杯子卻晃蕩得厲害。

幾分鍾後,陳總出來了,陳總笑嗬嗬地,“剛才那姑娘看見了吧?我小侄女。這姑娘不錯啊。”陳總說完不錯這個詞語,嘴巴咂了一下,仿佛正在回味一道剛剛嚐過的甜點。蕭楊很清晰地看到了那張嘴的咂動,他笑了,臉上的皮淒慘地拉開來,“不錯,不錯。味道不錯。”

“哈哈哈,味道這個詞語用得真好!蕭記者果真性情中人。女人她就是水果。蘋果櫻桃草莓橘子,各樣味道啊。”

蕭楊的笑遲遲收不回來,其實他忘記了自己臉上堆著笑,他的眼睛成了銳利的刀鋒,盯著麵前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那張巴咂的嘴。男人肥大的身軀攤開在真皮的沙發裏,顯然他還沉浸在床榻美妙的殺伐中。

蕭楊的腦袋轟然作響,怎麼也記不起采訪稿裏的第一個問題,或許他也記不起此行是來采訪的。他居然問:“你小侄女是什麼水果?”這就滑稽了,這哪裏是一個記者的提問?這不是兩個酒足飯飽的男人私下裏互相談論自己經手過的女人嗎?

但陳總不覺得蹊蹺,此刻的陳總是意猶未盡的,你知道意猶未盡的時刻,最好的感覺是什麼嗎?最好的感覺就是有人坐你對麵,而且還是個有文化的人,聽你再回味那麼一遍。這感覺就像我們吃飽喝足後,坐在鬆軟的椅子裏,用手揉揉肚皮那般舒坦。這樣那些未盡的意趣就會很妥帖地落到身心的每個細枝末節處。

陳總說,“小侄女呀,水蜜桃!吃過正當時的水蜜桃吧?豐盈多汁,甜而不膩。真是好滋味啊。”

陳總將後麵的“滋味”兩字拖得特別長,都有些嫋嫋的餘音了。

陳總怎麼也沒想到,這時蕭記者手裏的杯子會突然飛出來,像一個透明的手雷。從他的右耳處擦過去,然後就是砰的一聲響。要不是角度偏了一點,他的腦袋估計得砸出個窟窿。

蕭楊跳起來:“我操你媽的,吃屎吧你!”

陳總事後給晚報總編打電話,他咬牙切齒:“我說你的記者是瘋人院裏特聘的嗎?”

蕭楊最後一次見林晴,是在他趕赴重症疫區的前夜。我們遼闊土地上各樣的病毒總在輪番上演,你方唱罷我登場。現在一種新的變種肺炎病毒又在北國大地上肆虐開來。據說其可怕程度比非典和甲型H1N1流感都有過之而不及。蕭楊本是跑文化路線的,但那個打向陳總的杯子讓晚報總編輯很惱火,現在有這麼個“機會”,總編當然要“眷顧”蕭楊了。

林晴先開口,冷靜地像在講述別人的事。

“他是我的一個遠親。當初男人卷著貸款走了,貸款是我用父母的房子抵押的。銀行要查封房子。他幫我家墊了15萬。我陸陸續續還,還欠十萬。”

“前幾天,他請吃飯,說借錢幫忙是喜歡我,他說錢不用還。要求不多,一次一萬。他當場將借條撕掉了。”

“你賣得不錯,一次一萬,值啊!”蕭楊一字一頓地將這話咬出來。

“我母親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個月的醫藥費是兩千,我收入的三分之二。她得活下去。”林晴說話的語氣弱弱的,眼淚湧出來了,仿佛她的聲音都是濕漉漉的。

蕭楊用手拍桌子,吼道:“不就十萬嗎?我給。”

“你真是這樣看待我們嗎?蕭楊,你是我的……愛情。”林晴說出這兩個字用足了她全部的力氣,她都有點喘息了。先前,她從未跟蕭楊提起過這個詞,現在她說出這個詞語的時候,仿佛她是一個有罪的人。

林晴以前說過:“愛情是奢侈的,塵世的人,塵世的嘴不能輕易說到它。”

蕭楊再也沒有什麼說的了,“愛情”這兩個字,像一句咒語,它彌漫到蕭楊心裏,讓他的心充盈起一潭霧水。

這是最後一個夜晚,蕭楊想進去,但到最後一步都軟了下來。最後,林晴好不容易才讓他全身的不安一瀉千裏,他徹底地入定了,落到了一灘冰冷的水裏,像一條正在下沉的魚。

夜很漫長也很短暫,晨光終於瀉進來了。睜開眼的時候蕭楊看到林晴坐在房間的鏡子前,有一縷陽光打在她的發上,她的長發垂下來,像烏黑的瀑布。

不對,蕭楊覺得不對,陽光是打在她的發上,但不是長發,她的長發,她的長發呢?她飛散成春天的長發呢?

長發已經剪去了,現在那一截正握在林晴的手裏。林晴用一根紅色絲線將那束頭發紮起來,交到蕭楊手裏。

林晴說:“這是我的愛情。求求你把它帶走吧。”

蕭楊握住了那束斷發,眼淚就下來了。眼淚不是從眼眶裏來的,而是從心裏一滴一滴滲出來的。

蕭楊在第二日下午就飛離了他生活的城市,在一萬米的高空,他的手裏一直握著那束頭發。

責任編輯 謝誌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