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平靜而有點夢幻的夜晚,蕭楊回到家。這點平靜一下子就被打破了,李可語打開門,蕭楊快不認得她了。

李可語的及肩長發剪掉了,換成了齊耳短發。

“你去剪頭發了?”蕭楊問。蕭楊盡管用的是疑問句,其實語氣都出來了,蕭楊的話就變成了:“你居然去剪頭發了?”這是質問。這話李可語不可能聽不懂,李可語還是中學語文教師呢。

“這不正好?落得清靜。”一句話就將蕭楊噎住了,他張了張嘴,不再說話。眼前浮現出茶館裏的林晴,還有她黑亮的發。

李可語也不會不知道蕭楊喜歡長發,但在婚姻裏,在塵土飛揚的生活裏,誰會在意誰的這麼點喜歡?每次看到那個洗發水廣告,某個時過境遷的老影星動情地說:“我的夢中情人,首先得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李可語就暗自發笑,長發能當飯吃?

林晴的一切開始清晰起來。林晴就是一本書,蕭楊翻開的時候,這本書已被時間寫好了前麵的部分,他隻能補讀前麵的內容。好在林晴的故事都成了文字,在林晴個人主頁上,寫著蕭楊未遇見的那個林晴。這個每天回到寢室悄悄地寫著小說和詩歌的姑娘,這個心裏懷想愛情的姑娘,卻遭遇過一場感情地震:讓她付出了一切的男人,卷走了十幾萬錢款,而她卻螞蟻搬家般四處借錢堵上銀行貸款,進而一點一點償還借來的債務。

讓蕭楊心動的是經曆過這樣的寒霜,林晴還有那麼清澈的目光,林晴還有一顆溫婉的心,她還在等,等她的江南才子,她的真命天子。

喜歡秦少遊的男人和喜歡秦少遊的女人,不期而遇。其實蕭楊心裏也有一種未被明確的等,就像我們常常未作準備,有時遇見了才驀然發覺,原來這就是我要的等,這就是我喜歡的遇見。盡管紅塵一萬丈,但蕭楊的心仍浮動在水上。蕭楊在等,在等紅袖添香,在等西窗剪燭。

當然,讓蕭楊心動的還不止秦少遊。有回下班,蕭楊趕著去報社交稿,路上堵車,心一急,油門就當刹車踩了。車一下子撞上去,追尾。情況不算嚴重,蕭楊第一反應就是給李可語撥電話,這可是他們兩人的愛車。李可語在那頭問了一串話,車沒事吧?是你錯還是對方錯呢?你要掏錢嗎?

蕭楊說不用,保險公司會賠的,怏怏地將電話掛了。

不知為什麼,蕭楊突然想起林晴,他給林晴也打了個電話,他說車撞了。那頭緊張起來,你人沒事吧?蕭楊說,沒事呢。那頭長舒了一口氣,盡管在電話裏,他還是看見了林晴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臉上蕩漾起明媚。那就好,那就好,以後要小心啊,一定要小心!

把車送去4S店的路上,蕭楊黯然地笑了……

現在蕭楊走到了林晴麵前,這個寫詩的男人,他的目光裏藏著孩子一樣的純淨和認真。是的,他是認真的,他發的每條短信,都是簡約而精準的,並不會多出一個語氣詞。他在紙巾上寫李清照的詞: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他的表情像一個一年級的小學生。他將那首詞寫完後,鄭重其事地交到林晴手中,他的表情就像一個小男孩摘了一朵野花送給鄰家的小姑娘那般神聖。林晴心裏的母性一下子被勾起來了,是的,愛情是個奇妙的東西,有時它是個小嬰兒,把男人女人心裏的那點父性母性都激發出來,讓你憐惜讓你止不住地想抱想親想含在嘴裏。他從來都不說“愛”字,他隻用自己的行動和姿態來詮釋這個字,隻有那樣才妥帖些。

當然對於林晴,蕭楊給的不僅是浪漫,還有更深的東西,更深的東西是什麼呢?應該是暖意,我們身旁的許多人,大多都是風吹柳絮。真正落到心裏的暖是少有的,蕭楊就是那樣的一種暖。走在寒冷的街上,他一般不會牽她的手,但他會常常停下來,很認真地將她敞開的拉鏈往上拉。然後拍拍她的肩膀說,很冷的,別敞著衣服。那個冬天,他們走過很多條街道,他在很多條街上都停下來過,在很多條街上,他的手都會將她的拉鏈對接到一處,輕輕往上拉。這個動作,讓林晴往後的許多年都記得,拉起拉鏈的衣服,一下子就將身體裏的暖裹住了,這樣的暖仿佛有著神奇的能力,穿身而過,又到了林晴心裏。

林晴說感冒,懶得去買藥。第二日她收到包裹,打開一看,是一盒新康泰克。他什麼都沒說,但每一粒新康太克都說了,每一粒新康太克都像小小的心眼,苦的藥在那一刻有了最甜的表達,林晴覺得她的心一下子軟了,軟得像春水一樣,一江春水向東流,她覺得自己的心像春風一樣蕩漾起來,要悄然流動了。

他請她吃飯,他點每一個菜都問,這個你愛吃嗎?她說愛,他就微笑點頭。她說不喜歡,他就飛快地往下翻菜單。最後滿滿一桌都是她愛吃的。也許這很平常,但林晴不會忘記,先前的男友,那個臉色白淨,內心荒蠻的西北人,每次點菜都義不容辭地往死裏點辣的,而從不顧及她這個南方人根本碰不得辣。很多次,光看著滿盤的辣椒,她的喉嚨就煙熏火燎起來了。那個男人反倒笑了,他說爽啊,爽啊。他就喜歡說這個詞,每次在床上他也那麼嚷嚷,爽啊,爽啊。

其實倒不是蕭楊討好林晴,這是蕭楊的習慣。蕭楊對李可語也是這樣的,但李可語不那麼想,李可語會認為好煩,一個男人,你點個菜還問東問西,恨不得召開個群眾聽政會,不感到無趣伐啦。

你看,這就是截然不同的態度,現實更多時候是粗糙的,更多時候是快餐,隻有想著愛的心才體味出別樣的暖。

像田野遇見東風,一夜間所有紅所有綠都站上枝頭。

四個月後,蕭楊和林晴有了第一次,那是一次周末的旅行。他們入住一家叫唐宋的酒店。並沒有太多陌生感,他們開始讀一本隨帶的書,你讀一段,我讀一段,你再讀一段,我再讀一段。讀到第四頁,兩個人就交織在一起了,像山上兩股奔突的流水,突然就撞到了一處,飛花濺玉。

蕭楊深入了林晴的腹地,身下那個姑娘,現在成了一片溫潤的水域,把他整個人的心魄都吸進去了。動作了一會兒,林晴翻身在上,蕭楊看到她的頭發散開,蕭楊把手放到她的雙乳上,發梢就輕觸到蕭楊的手背。在上麵的林晴,頭發飛散。很快他們找到了合拍的節奏,蕭楊耳畔居然響起了少年時代聽過的一首歌,歌裏唱道:那年我們來到小小的山巔,有雨細細濃濃的山顛,你飛散發成春天,我們就走進印象深深的詩篇……

現在這個女人把少年的詩篇帶來了。

蕭楊說我們飛了,林晴說我們飛了。蕭楊說我們在雲端,林晴說這是雲中漫步。

等他們從雲端下來,重新落到床上。蕭楊抱緊林晴,用手去撩她的一縷長發,我喜歡你的頭發,你的頭發散開來,是一簾月光。這時林晴並不說話,她隻是用纖細的手將落在蕭楊內衣上和身上的長發一根根捉掉,她說你不能帶走這些。她說這話的時候就像一個收藏家在拭去潔白瓷器上的一抹灰,像一個年輕的母親吹去孩子眼睛裏的一粒小蟲。

這個動作在往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被林晴重複著,林晴說,女人是敏感的,我不能把頭發留到你身上。林晴說這話的時候溫存而令人心酸。那會,蕭楊就會用手把她的長發拉到前麵,再輕輕地往耳畔撥開去。頭發,絲絲飛散,像湖水的韻律,蕭楊的心裏總是少年時聽過的那句歌詞,由一個柔軟的聲音唱起來:你飛散發成春天,我們就走進印象深深的詩篇。

蕭楊喜歡在林晴的目光裏照出自己,照出十七歲的天真,照出二十五歲的熱切,照出三十歲的落寞。林晴呢?她起初是猶疑的,但她覺得自己是那首宋詞,是那本秦少遊的詩集,現在那個讀詩的人出現了,他要翻動,她覺得她就是等他來翻閱的,他的目光,他的手指,他的喘息,他堅硬而火熱的進入。她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純真少年才有的愛戀,她是一朵雲,潛意識裏在等一場雨,等一次淋漓的融化和降落。

蕭楊不能總在雲中漫步,他很快就得落回現實,落到水坑裏,落到泥地上,落到漫無邊際的人間煙火裏。他和李可語已經談過了,希望相安無事。其實大概誰都知道,隻是維持個表麵的繁華吧。大家互相退讓,是的,互相退讓,這個詞語說了無數遍,但都不知道往哪裏退,往哪裏讓。兩個本不愛的人結合在一起,他們一退一讓都充滿了磕碰。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麵,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那麼窄那麼小,他們有時睡在同一張床上,那四平米的床擁擠不堪。在現實裏,誰又會去深究背後的心思呢?當然表麵繁華的前提是李可語並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李可語可以容忍自己的頭發掉得滿地,可以容忍地板上的浮塵,可以容忍衣服一件一件疲遝地趴在房間各處,但她絕對無法容忍男人的背叛。

蕭楊重新睡到主臥室,他身旁是從此短發的李可語。原先,他的老領導介紹這個女人給他,他想著跟這個女人結婚,大概她的一頭長發也是一種吸引的理由吧,他憑著一廂情願,覺得長發的女孩大概會溫柔些,他又憑著一己想法,覺得這個名字溫婉的中文係女孩該是他渴望中的秋水伊人。但很快他就發覺錯了,李可語的“溫柔”就像她的頭發,不斷掉落,最後交付給一把寒光閃閃的剪刀。

其實李可語沒變,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灘水,李可語還是那個李可語。李可語是個規整的女人,她從沒想過要偽裝成溫柔的女人,從沒想過來點額外的浪漫。她要的隻是安逸的生活,隻是一個聽話的平實的男人,隻是維持內心固有的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