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浴出來的杜立看到還坐沙發上的秦月月,問了一句,你怎麼還在這兒?
“杜立,”秦月月說,“今晚我來,你感到意外嗎?”。
杜立沒說什麼。實際是不好說什麼,或者不知道該說什麼。
秦月月笑了笑。秦月月的笑,讓杜立誤會了,他走過去,準備把秦月月抱進臥室。秦月月沒動。任杜立把她抱起來,但是,在進到臥室的時候,秦月月突然說。
“杜立,今晚不要。”
這讓杜立感到意外,他把秦月月放下了,已經被激發的身體卻不能一下子冷卻下來,這一來就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我就想和你躺著說說話,但不是談話。”秦月月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劉芳是怎麼說你的嗎?”
“嗯。”杜立連連點頭,如同秦月月所希望的那樣,乖乖地在秦月月身邊躺了下來,並且為秦月月蓋上被。
“林芳對過兩句話,我今晚隻能告訴你一句。或者兩句話的前半句,隨你選擇。當然這是有條件的。”
“你接著說。”
“我的條件就是,我可能會沒頭沒腦地說一些話,你不許煩我,不許笑話我,不許睡著了。”
“嗯。”杜立說著,伸手攬了攬秦月月。
“我原來的名字叫秦月仙,是一個鄉下人女兒。而且是很苦很苦的鄉下,很深很深的大山。每天要走十幾裏路去上小學。原來還有幾個小夥伴,但到了後來,他們一個一個都不去了。不是怕走路,也不是怕挨餓。我們都是早上很早起來,吃了飯去學校。中午就餓著肚子趴在課桌上睡覺,然後餓著肚子再上兩節課。”
“你剛才說,不是怕走路,也不是怕餓肚子,那是怕什麼呢?是不是山裏有野獸?”
“那來的野獸啊,野獸都被人捉來吃掉了。”秦月月笑了起來。
“怎麼捉啊?”
“下扣子,支鐵夾,能捉到的都捉了。不能捉到的也跑得沒影子了。我們是怕洪水。從村裏到學校要過好幾道深溝。下大雨的時候,溝裏就有流得很急的山水,是那種通紅通紅的洪水,是從山坡上衝涮下來的。我們那兒的土地全是紅的。流的水也是紅的。像大山的血。”
杜立不再插話。那片紅土地他去過不止,那是在省內的東北部。在鏡頭裏,很美,特別是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落日的餘暉中,與天邊的晚霞交相輝映,美得令人心醉。
但是,在秦月月的口裏,那片紅土地沒有絲毫可愛之處。莊稼長不好,隻能種一點蕎,洋芋等高寒作物,產量也很低。裸露的土地既怕旱也怕洪。當然,最可怕還是山洪爆發,不僅衝毀莊稼,毀壞房屋,還會要人的命。就真的有一次,一個一起去上學的孩子在上學的路上,過一道溝的時候,腳下一滑,被卷入水中,很快就無影無蹤了。“
秦月月說得很平靜,但在秦月平靜的口吻中,杜立還是聽出來了。那不是平靜,那是一種窒息。一種讓人無法喘息的壓抑。是啊,身邊的小夥伴,就這樣不見了。無論是誰,都會在內心深處留下難以治愈的傷。
”大人們甚至沒有去找孩子的屍體。“秦月月接著說。
”為什麼?“這讓杜立感到悲憤,這不是殘酷,是殘忍。
”大人們說,就是想找也找不到,娃娃會被衝到更大的溝裏,再從大溝裏一直衝到金沙江,再順著金沙江衝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從那天以後,孩子們都不去上學了。有的是孩子們自己不願意去,他們害怕。有的是家長不願意再讓孩子們去,他們還是害怕。
整個村裏隻剩下秦月月一個孩子去上學了。她也害怕,但是,她對老師說,我就算被洪水衝走了,我也是死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不是死在山裏。老師們都哭了。但是,沒有辦法,學校裏大部分孩子都來自不同的村子。三三兩兩,老師不可能去接著每一個村子的學生。隻是告訴秦月月,下雨的時候,就不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