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冷冰冰的話語回旋在耳畔，杞桑隻覺腦仁發脹，氣得無處發作。而他依舊兀自悠然著，她瞧著隻覺恨得牙癢。“哼，想成這筆買賣也不難。一魂一魄再添一個——小忙，足以。”青丘小霸絕非浪得虛名，她忽的哼笑，抱肘胸前，挑釁般挑了黛眉，“就怕這小忙，東海王幫不起。”苻堅清淡地瞧著她，唇畔勾起一絲細弧，似笑非笑，頗有幾分勝券在握的意味，又隱隱帶著幾分縱容的寵溺：“但說無妨。”杞桑纖指一旋，點著玉頰，眸子晶亮，滿臉狡黠：“姥姥我無甚癖好，就好——這點臉麵。”他似愈發覺著好笑，微微搖頭：“直說無妨。”她倚於烏篷之上，吊兒郎當地揚起小下巴：“陰差陽錯也好，故意捉弄也罷，秦國上下皆知姥姥我好你這口男色。而你扭頭便娶了旁的女子，叫我堂堂第一巫的臉往哪裏擱？”他的眸顯是一滯，手中茶盞亦頓了住。她倒笑得坦蕩，纖手一攤，惋惜地嘖嘖：“非是姥姥我棒打鴛鴦，實在是臉麵勝過性命。”她無辜地鼓著腮，努努櫻顆般的嬌唇：“她若死了，我的臉麵自然便保住了。我救她豈不是跟自個兒過不去？”咯噔——茶盞磕在案幾上，苻堅眸中簇滿不虞之色。杞桑卻刷亮眸子，頗是幸災樂禍地湊著小臉，嘟囔道：“真言逆耳。我而今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東海王若能成全姥姥我的臉麵，答應不娶苟小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姥姥我救便救了吧。”他平複麵色，隻是冰冷地將她瞧著，頎長的指輕慢地撥弄著杯盞。她不以為意地嘟嘴。論強人所難，咱半斤八兩，彼此彼此。她如是想，便愈發理直氣壯，亮著白皙的玉手，一臉欠揍的端詳著指尖：“東海王若仗勢欺人，來強買強賣這套。我可保不準手指兒一抖，下錯一味藥，到時——”她眸子猝地一亮，睨了過去：“莫說成親隻能等下輩子，恐怕再見都得等下輩子咯。”他微嚅薄唇，清冷地看著她，拇指食指為扣，滯在杯沿。她隱隱似聽見瓷器細微的碎裂聲，便瞄向他的指。杯盞未現異樣，她卻感覺得到他在運氣，似在暗抑怒火。她蹙了嬌眉，原本還在思忖這招棒打鴛鴦未免太過狠毒，可瞧他這動怒的模樣，她便連殘存的一絲負罪感都驅得無蹤了。她長於山野，自認就不是良善之輩。她就是不爽利他娶那苟小姐。她都好心奉上禹冰蘭了，他卻還是咄咄相逼，為了保證萬無一失竟強虜她回秦國，更甚者，他甚至在禹池裏……招惹了她。她雖是山野丫頭，卻也知男女授受不清的老禮。他雖則是為了救她，可與她到底有過肌膚之親。他可以不娶她，但逼著她為他的未婚妻解毒，就未免欺人太甚了。她如是想，怒氣就又上湧，沒好氣地哼道：“東海王大可不必答應。我有言在先，禹冰蘭足以解毒，帶我回秦國本就多此一舉。”“我自然不會答應。”她似被他這冰刃般的聲音給斬了一刀，怔在當場。他卻偏過頭，定定將她看著，眉心疏淡：“子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憎惡被人相逼，於我亦然。娶與不娶，是我的事。救與不救，是你的事。”他陡地起身，一拂衣袖，弓身出了篷船。他佇立船頭，如一座玉山巍峨在嫋嫋水汽裏。他的聲音亦似沾了水汽，頗是寒涼：“不過，我勸你冷靜思量。這筆買賣，實乃雙贏。缺了一魂一魄，可說此生無望，更勿論了結與青丘的恩恩怨怨了。”他微微偏過頭去，似在看她，又似全然不曾看她：“我雖不知你與青丘到底有何恩怨，割袍斷義自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甘心嗎？”“你——”杞桑惱得咬碎一口銀牙，卻說不出半句話。她直氣得雙肩輕顫。今生，她都不曾如此氣惱過，隻因，他說的句句不錯。他的話猶如晴天霹靂，頃刻將她劈醒。自從得知心魄不全，她便絕望到生無可戀，便連母親都拋諸腦後了！當真不孝！她曾指天發誓要奪回母親肉身，入土為安。而今她魂魄不全，是人非人，又憑什麼與青丘決裂叫板？倘若今生還想有所指望，那她可說是別無選擇。她攥緊雙拳，咬緊朱唇，一雙杏眸熠熠閃起了淚光。她原也沒想過他會答應不娶，不過嘴上逞強罷了。叫她始料不及的卻是，他竟拿她的痛處相逼。她本不解她這幾日為何如此氣惱，就這一霎，她恍然。禹池一吻，她再不承認都好，心底，她存了幻想。不，是決決之水那吻，她便開始有了幻念。她到底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她分不清一吻定情和度氣救人的界限。她毫無道行，更辨不明她對他的感覺到底隻是前世執念還是今生情動。而他對她若即若離，更對禹池一事避而不談。哪怕對個尋常女子，他都不會如此！她不是非得強人所難，要他負責，要他迎娶。而他如今的反應，當真叫她心寒入骨。她氣，她惱，不過隻因她是個女子罷了。苻堅斂眸，神色頗是紛雜。那雙含笑眸子，鮮見的簇滿愁緒，又似隱著幾分歉疚。他唇角微嚅，似要說點什麼。哢嚓——一聲脆響，斬斷他欲言又止的話。兩人齊齊望向案幾，隻見頭先被他運氣的茶盞應聲碎作了數瓣。苻堅陡地失了神。杞桑卻噙著淚仰頭一笑：“嗬——東海王所言甚是。”她仰頭望著烏篷，著力眨了眨眼，倒逼回幾欲滲出的淚花，笑語喃喃：“的確是筆好——買賣。”頓了片刻，她扭頭看向背光的巍峨身影，笑映著朝霞，似在自嘲又似認真無比：“東海王一言，醍醐灌頂。從前，我不曉得智取，隻懂一味蠻求，竟想憑借一己之力掙陽壽、奪魂魄、了恩仇。”她搖頭喟歎：“真真癡傻。而今頓悟，勝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她不是尋常人家的尋常女子。她該拿得起放得下。即便再不甘放下，她斬斷雙手也要逼自己撂下！更何況，他方才一言，的確驚醒了夢中人。過往，她怎麼從未動過這樣的念頭呢？她摁起身，走出船艙，踱近苻堅，挑眉惋惜：“我怎就忘了我是龍女，光憑一句讖言就足以傾覆天下。我想要的——”她低眉凝著船底銜起的淩波水浪：“隻要我願意開價，自然有人願意為我做。我又何苦自己動手，勞心傷神。”她偏頭看他：“如此當真要謝謝王爺。”苻堅一直蹙眉凝聽，越聽眉梢便蹙得越緊。此刻，他更是陡地眉心深鎖，一把拽住了她：“你——”杞桑抬眸，卻隻是笑，神色一如舊年方才下山的小巫女，嬌俏而狡黠，可細看之下，卻又隱隱含著幾分淒然。她微抽胳膊，盈盈笑道：“算王爺有眼光，巫無骨的奇毒九轉十八彎，普天之下也就我能與他相較一二。宮水星嘛，合王爺與智靈之力，也不是毫無勝算。這筆買賣公允得很！成交了！”苻堅聞聲麵色微黯，緊了緊她的腕子，嗓音微沙：“我知你心裏不痛快。事急馬行田，可我無意……逼你。你別想偏了，更莫再提龍女讖言之類的傻話！”杞桑好不以為然地挑眉：“王爺難不成懂讀心術？”“杞桑！”苻堅緊著她的腕子，微露急色。他也不知為何她的這個眼神直叫他不寒而栗。他好像當真讀懂她的心一般，那裏有傷有痛有苦，更有萬劫不複的荒誕念頭。他頭一遭感到懊悔，他習慣了生殺決伐，掐中敵人命門一擊即中，所以方才他才會掐死她的命門，逼得她乖乖就範。可是，他說完就又後悔。他不是不理虧不內疚，倘若她隻是長安九市裏的尋常女子，單論禹池中的那個深吻，他也必然納她入府，更何況他對她其實並不厭惡。他甚至——他急斬思緒，從半山腰與她談買賣那刻起，從撕破臉挾持小石頭那刻起，他便下定了決心，快刀斬亂麻。他不惜自毀君子形象，狠絕相逼，便是不容與她之間再留有餘地。而今，他卻因為她的一個眼神變得優柔寡斷，他告訴自己，他不過是不想看著她當真走上智靈預言的宿命之路罷了。他勸：“讖言乃子虛烏有之談，不過是謀士用以愚民的噱頭，沒哪個野心家會真正放於心上。你若以為讖言可為你所用，那你便是大錯特錯。我不想眼睜睜看你行差踏錯。”她低瞥一眼他的手，許是因急切，那指節都微微泛起了白。她隻覺可笑，便猛一抬眸，微揚著腕子，當真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你這是關心我嗎？”他騰地耳紅，手不自覺便鬆了幾分。這個問題，曼青問過他，智靈問過他，他不假思索便斷然否了。他心裏明白，當下，他也該斷然否認的，可她眸子裏淡若無痕的淚光卻叫他難以啟齒。她自嘲般莞爾，輕鬆便抽回了腕子。她盈盈一個轉身鑽回船艙：“跟個妖女談對錯，王爺也真夠可笑的。”他立在原處，周身背光，鍍著冷暉，瞧不清楚表情，卻到底沒再言語。而她慵懶地蜷坐案前，回複了舊年吊兒郎當的巫女做派。她幽然端起那盞冷茶，袖口一拂便一口飲盡。咯噔——茶盞重重落於案上，她眸色冷凝，朱唇微抿，神色竟似慷慨赴死一般。說是赴死亦不誇張。就在前刻，她已決心放手一搏！與青丘決裂，奪蘊銀肉身，與宮水星分道，奪那一魂一魄。她還要尋砭石，破血咒！她雖手無縛雞之力，無力親為，卻有傾城容貌，更有龍女虛名。那些野心勃勃的男人一心想用她做幌子詔令天下，若是她甘於當麵戰旗，他們或許能做她的劍，當她的盾。當這個邪念再次湧入腦海，她隻覺周身血液逆轉。她想起智靈一早便斷言她是妖女。妖女？她心底暗笑，縱是妖女，她亦認了。她已別無選擇，隻要能圓此生夙願，她不吝做個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