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這個沈娘不尋常(1 / 3)

往事回眸

作者:李彤傑

一 相識沈娘

那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一年春天,全國轟轟烈烈地開展了四清運動。我作為市評劇團的後備幹部,被領導抽調到市委,與其他單位的四位同誌組成了五個人的工作組,被派往朝陽喀左縣長嶺鄉好力虎大隊牛角山小隊從事工作。四清工作的主要內容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和清經濟。由於此次運動是麵向全國農村普及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為此,在全國各鄉鎮都設立了工作團和工作隊及工作組。我們的組長姓楊,是市委組織部的副部長,其他三位一位是區委文藝科科長小朱,一位是文化館館長小吳,另一位是計委工會幹部小邱。我主要負責抓團委和民兵工作,楊組長與另外三個人也都有明確的分工。

牛角山小隊是個依山傍水、風光秀麗的小山村,散落的民宅南麵是條彎彎流淌著的響水河,北麵是座方圓幾十裏的大山。大概由於山的兩端酷似兩個牛角的緣故,故此得名牛角山。

我們工作組的幾名同誌報到的第一天,就受到了當地百姓敲鑼打鼓的熱烈歡迎,當晚就被公社領導安排到了五戶住宿條件優越的貧下中農家居住。

我被安置的這戶人家隻有一口人,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名叫沈月蘭。雖然沈大娘已是五十多歲的女人了,但腰板溜直,頭頂沒有一絲白發,麵相看上去好似四十歲出頭的樣子。同是飲用小隊裏一口井水,別的社員都長了滿口的四環素牙,沈月蘭卻天生一副齊刷刷白晶晶的牙齒。她身材高挑,麵龐清秀,舉止言談端莊嫻靜,容貌氣質看上去根本不像幹莊稼活的女人,倒酷似幾分舊社會資本家的官太太。

沈大娘家有兩間土房,小隊隊長把我領到她家時,沈月蘭考慮我住東麵的小屋可能會不習慣,要把大屋讓給我住。我知道大屋是她常住的房間,不想打破她的生活習慣,便說喜歡住東麵房子,沈大娘便把小屋收拾幹淨讓我搬了進去。

當晚我們聊天時,老人便告訴我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丈夫就去世了,隻有一個兒子在南方工作,早已成家立業了,自己守著兩間半的大房子生活十三載了。

我覺得沈大娘一個女人家孤身了這麼多年一定孤單寂寞,便問她為何不去南方跟兒子一起生活。

沈大娘歎了口氣,言不由衷地告訴我說兒子並不是自己親生的,對她並不親近。

老人這麼多年身邊連個做伴的人都沒有,夠可憐的,我便問她村子上有沒有什麼親屬。沈月蘭又歎了聲氣說隻有個表哥,是她表姨的兒子,住在村東頭。我便問她與表哥相處得如何,是否常來往。沈月蘭點點頭道。表哥是個老實人,不過再好也是門遠親啊!

我唯恐再問下去,她會難過,便換了個話題說道:“平時沒人打攪您,肯定很安靜,這回組織把我分來,給您添麻煩了。”

沈大娘笑嗬嗬道:“你來我家,正好給我做個伴,我樂還樂不過來呢,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

我見老人確實歡迎我的樣子,便問她多大年紀了。

沈大娘便說自己屬牛的,五十二了,我一聽,她竟然與我母親同齡,分外高興,便說道:“真是巧,我媽也是屬牛的。”

沈大娘高興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咱娘倆真有緣啊,正好我身邊沒孩子,從現在起別管我叫大娘了,就叫沈娘吧。”

沈大娘如此熱情好客,又充滿了母愛般的親和力,讓我心中湧上來一股親熱感,於是,便答應她說:“好,我就叫您沈娘。”接著,便鄭重地叫了一聲沈娘。

沈月蘭樂得連連答應了兩聲,忙拉起我的手嘮起了家常。

那時,我與遠在營口的女友剛剛分手,正是情緒消沉和低落的時候,初次與沈娘談天說地,讓身處異地又為愛情迷茫的我感到與老人竟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

沈娘是位幹淨利索、勤快能幹的女人,每天除了洗衣做飯、收拾屋子打掃院落,還要去生產隊勞動,這些不算,她還在自家院落裏飼養了五隻母雞一頭豬。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給雞剁食,上山為豬薅野菜,一天下來幾乎沒有閑著的時候。

沈娘對我的日常生活照顧得可謂耐心周到,盡管家裏沒細糧,但她會粗糧細做,包米麵就能做出四種窩頭和四種帶餡大餅子來,她做窩頭沒有幹和麵的時候,都是往麵裏摻些豬毛菜或幹白菜加點鹽糅在一起做熟的,這些飯讓我吃起來既可口又解飽。家裏小雞下蛋沈娘也不舍得吃,不是早晨給我蒸雞蛋羹就是晚上炸個雞蛋醬。沈娘不僅在飲食上對我照顧得細心,在起居上也料理得周全,每天我們吃完晚飯,去生產隊開完會回來時,她都先到小屋把被褥給我焐好,然後去灶房裏為我燒洗腳水,待水燒開後,又往洗腳盆裏兌上涼水,用手試試水溫,再把洗腳盆端到小屋來。

沈娘那麼大歲數還要給我這個晚輩的端洗腳水,我過意不去,常把洗腳盆藏起來,可她總會找出來。弄得我沒辦法,便想,等自己將來成家後,沈娘也該老了,到時候如果她的兒子不贍養她,我就把老人接到城裏給她養老。當然,我更常用自己的工資買些糕點和水果拿給沈娘品嚐。

我初到牛角山小隊時,臉膛瘦削,身體單薄,經過沈娘一日三餐的細心調理,隻半個月,臉顯得紅潤了,腮上也有肉了,楊組長和另外三個工作隊員便都羨慕說我白撿個媽。

沈娘有個習慣,每天晚飯後收拾停當,都要坐在炕上用撲克牌擺八卦,在擺之前她先把大小王拿出來,再用五十二張牌按順時針順序以八張牌的數量擺成個圓形。接著,每張牌上再加上三張牌,最後,將上麵一層的八張牌翻過來,與手中剩下的一遝牌配對。如果擺在炕上的牌與手中的牌一張不差地配上對,就說明這一天很順利;否則,這一天就不順當。我見她每天都要擺上幾卦,便問靈驗嗎,沈娘就說有時靈有時不靈。

我便不解地問:“那你擺它幹嗎?”沈娘笑著說:“閑著幹嗎,解心疑唄。”我見她每天都饒有興致地擺幾卦,就來了興趣,沒事時也要擺上一卦。

這天是端午節,沈娘早飯煮了六個雞蛋,包了一蓋簾韭菜餡餃子。因為我那幾天滿腦子想的都是失戀的事,根本沒胃口,隻吃了五個餃子、一個雞蛋,就擱下了碗筷。

沈娘見我吃得少,便問我是不是不喜歡吃餃子。

我勉強對她笑了一下說:“喜歡吃,隻是早晨不餓。”

沈娘見我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問我是不是碰到不如意的事了。

我沒言語,將目光怔怔地投向窗外。

沈娘就開導我說:“有什麼難心事,講給沈娘聽聽,或許我能為你解解悶呢。”

我本不願對任何人談起自己的初戀,因為那種欲愛不能、欲罷不忍的心境已經把我折磨得很久了,可沈娘對我有慈母般的愛,又明白人情世理,於是,我便把藏在心裏的憂愁告訴了她。

沈娘見我眼圈通紅的樣子,歎聲長氣道:“唉!孩子,這是命啊,我看你們是沒有夫妻命的啊!”

我不相信命,認真地說道:“沈娘,其實我們挺談得來的,還有過山盟海誓呢,就是因為她母親不同意才分手的。”

沈娘苦笑道:“自古以來姻緣都是老天注定的,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不能強求啊!我看你和她是有緣無分啊!”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那我該怎麼辦啊?”

沈娘安慰道:“想開點吧,別死心眼,憑你的才幹,還愁找不到好姑娘嗎?”

我沮喪道:“在我心中,隻有她最完美。”

沈娘見我對女友情有獨鍾的樣子,摩挲著我的額頭語重心長地說道:“孩子,這人來到世上都各有各的路數,我看你和她不是一個道上的人。我也幫不了你什麼,你還年輕,可不能因為這件事耽誤了前程啊!”

我覺得沈娘的話有一定道理,也是為自己前程著想,便不言語了,心也寬慰了許多。

二 勝似親娘

隨著社教工作的不斷深入,經工作組動員,在牛角山小隊挖出一戶地主、四戶富農來,這使我們的工作組成了好力虎大隊和公社四清工作的模範隊。

按照社教工作規定的工作人員必須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的內容,我每天除了天不亮跟社員去地裏勞動外,下午還要到大隊開會和學習及抓民兵和團委工作,並且在晚飯後還要去生產隊開批鬥會。

每次開批鬥會,沈娘總坐在我身邊,當社員們舉起拳頭,朝站在台上的幾個壞分子喊出打倒他們的口號時,沈娘望著工作組幾個人嚴厲的目光,都要隨聲附和地喊出口號來,不過她的喊聲很小,沒有其他社員們那麼響亮。

沈娘喊過口號,瞅了台上低頭認罪的地、富、反、壞們一眼,便像有什麼心事的樣子悄悄低下了頭。

我在眾人麵前從沒問過沈娘為什麼低頭,回到住處才問起。沈娘就告訴我說其實那些地主富農並不富裕,解放時期就被政府把地分給了窮人,將他們劃為地主,是因為他們祖上經營有方,攢下一點基業而已,他們不該背這口黑鍋,自己是覺得他們不該被批鬥,心裏不好受才低下頭的。

我一聽,才知道地主和富農身份的來曆,同時,這幾句話也證明了沈娘是個敢講真話、有正義感的人。

沈娘家的房子坐落在牛角山的山腳下,從院子向山上仰望,能望到幾百米處的風景,山上生長著楊樹、柞樹、楓樹、野梨樹等十幾種樹木,草叢中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山腳下流淌著一條自東向西的彎彎河水,夕陽西下的時候,常有些不知名的鳥兒在河邊啼鳴飛翔,構成了一幅美妙動人的田園風景畫。

隨著我來到牛角山小隊工作日程的增多,加之鬱悶的心理,煙吸得越來越勤了,每天至少吸一包,別說是作為戲曲演員,就是平常人如此吸法,嗓音也會變壞的。沈娘便想了個土方法,用白酒泡了一罐頭瓶子醉棗讓我戒煙。還別說,挺靈驗,我每天睡覺前吃幾個醉棗,煙果真比原來吸得少了,把沈娘高興得又買來二斤大棗泡在了酒壇子裏。

我剛到沈娘家落戶時,工作團的領導便給她介紹說我是位評劇演員,而且在阜寧較有名氣。可我在沈娘家住了四個多月了,她還沒聽我唱過一次段子,她清楚都是我戀愛受挫造成的。於是,有一天開完批鬥會回來時,沈娘就開導我說:“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聽說你評戲唱得好,不妨唱一段,讓沈娘聽聽。”

我成天思念著女友,哪有心情唱段子,可又不想掃老人的興,便猶豫了一下說:“有好久沒唱了,唱不好,您別見笑。”

沈娘道:“聽說你是團裏的名角,肯定唱得不錯。”

我便清了清嗓子,唱起了《人麵桃花》裏崔護的唱段,戲詞是這樣的:“趕考歸來我饑渴難耐,忽見一家院中桃花盛開,不知這家是否有人在,我何不叩門討杯茶喝來。開門的小姐美麗又可愛,麵似桃花鬢上有銀珠戴,柳眉鳳眼好似有心事讓人猜……”

沈娘聽完這段唱腔,忙拍起巴掌誇獎道:“唱得不錯,有早先大口落子的味道呢!”

我驚訝道:“沈娘以前也看過落子戲?”

沈娘點點頭:“其實評戲的前身就是大口落子,是解放以後才改名叫評戲的。現代評戲唱腔有慢板、二六板、垛板,還有散板。”

我不由為之一震,萬萬沒料到,在這偏僻落後的小山村,竟有懂評劇藝術的老人,此時的沈娘仿佛成了我的同行和知己。於是我忙問道:“沈娘都看過什麼戲?”

沈娘數著手指說:“《桃花庵》、《鬧嚴府》、《秦香蓮》,還有挺多老戲都看過呢。”

我一下子來了興致,便又問:“沈娘會唱評戲嗎?”

沈娘點點頭。

我激動道:“那您為我唱一段好嗎?”

沈娘就笑眯眯地飲了口水,清了一下嗓子,唱了起來:“八月中秋雁南飛,跑腿在外還不歸,眼見著人家團聚和和美美,不知我的郎君何時歸。孤燈相伴我怎麼入睡,眼睜睜等到天亮雙淚垂……”

沈娘唱到“我怎麼入睡時”,還用蘭花指的手勢指了一下窗外的月亮。

別看沈娘年紀大了,依然行腔委婉,韻味濃厚。我禁不住拍手叫好:“沈娘唱得太好了,您過去肯定是個戲迷吧?”

沈娘神秘兮兮地笑了一聲,沒言語。

沈娘字正腔圓的唱功,使我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了,便覺得她年輕時也該演過戲,便問道:“沈娘年輕時也演過戲吧?”

沈娘笑著搖搖頭,抬頭望了一眼外麵的夜色鄭重地說道:“瞧,時候不早了,咱們不說唱戲的事了,你該回屋休息了。”說著,便走到櫃子前,拿起漏勺,從酒壇子裏撈出一勺醉棗,盛到一個小碗裏遞給了我。

我見櫃子上老座鍾的時針指向了十點,自知再待下去會影響她休息,便端著小碗回到了自己房裏。

我十分慶幸被分配在了沈娘家,她不僅像母親一樣對我關心備至,而且能安慰我孤獨的心,為我排解憂愁。我覺得,上蒼能讓我在人生最無助的時候認識了沈娘,算是我不幸中的萬幸了。

這天傍晚,沈娘收拾完屋裏院落,挎起半籃子雞蛋說要去表哥鄭玉田家串個門去。我來沈娘家七個多月了,還從沒見鄭玉田來過沈娘家,我在開批鬥會和去公社修水渠時見過他,就納悶地問道:“表舅怎麼沒來你這裏串過門?”

沈娘猶豫了一下說道:“你表舅母去年冬天去井沿挑水不小心踩到冰上把胯骨摔碎了,一直下不了炕,身邊離不開人照顧。”我禁不住又問:“他們的兒女沒在身邊嗎?”沈娘搖頭道:“表哥就兩個女兒,都嫁到外鄉去了,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根本指望不上。”

我一想,鄭玉田整日除了上工還要做家務伺候妻子,實在不容易,便說道:“表舅太受累了。”沈娘點點頭,長長地歎了聲氣:“時也,命也,人各有命,你表舅天生就是受累的命。”沈娘不止一次說出這樣的話,我向來對命運不太相信,疑惑地問:“沈娘,您信命嗎?”

沈娘笑道:“信則靈,不信就不靈,什麼事也不能強信,也不可不信,就看你怎麼看了。”我聽了她這番話,更犯糊塗了,就又刨根問底道:“那人到底應不應該信命呢?”

沈娘撫摩了一下我的額頭:“傻孩子,我現在跟你也說不明白,等到我這個歲數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她的這番話,便讓我覺得命運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了,同時我也覺得沈娘絕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時間過得真快,我初到牛角山小隊時還是青草發芽的春天,隻七個多月光景,大地裏的高粱和玉米便收割完了,隨著深秋的到來,天不僅涼了下來,而且黑得也早了。由於四清運動已經接近了尾聲,上級領導便將生產隊的批鬥會取消了,我就沒有先前那麼忙碌了,晚飯後便能放鬆緊張的神經出去走一走了。

一般情況下,我每天與沈娘吃完晚飯,便一個人去牛角山上走一走,轉一轉,以此來排遣內心的孤獨和寂寞。

牛角山東麵連著虎嘯林,西麵連著九道嶺,這裏重巒疊嶂,叢林茂密。我乍到牛角山的春天,就聽一位村民告訴說在解放前,山上常有狼群和野豬出沒,野狼咬傷人的事件時有發生。有時天黑透了,沈娘還不見我回來,既擔心我凍壞了身子又怕遇到了野獸的襲擊,常抱著棉大衣跑到山上來找我。

有一次,外麵已經麻麻黑了,沈娘見我還沒到家,趕忙抱起大衣奔出了家門。夜晚中的牛角山涼氣襲人,冷風刺骨,夜風吹來,林間不時發出類似狼吼的嘯音。而那些聳立在夜幕中的一座座怪石林立的山峰,又好似一頭頭怪獸猙獰可怖,別說是五十多歲的女人,就是年輕氣盛的小夥子走在山裏也會提心吊膽的。而沈娘似乎並不膽怯,仍抱著大衣,手持電筒到山上尋我。大概沈娘恐怕喊聲驚動野獸的緣故,便悄悄沿著我常散步的那條小路朝林間小徑走來。那工夫,我正坐在一塊岩石上怔怔地仰望著蒼穹發呆,隻感到一個軟得像被子一樣的東西暖融融地圍在了身上,我一回頭,原來是沈娘將棉大衣輕輕地披在了我身上。驀然間,我心頭湧上來一股熱流,眼睛一陣濕潤,猛地攥住她的手激動地說道:“沈娘,您怎麼又……”

沈娘知道我又在思念心上人了,將大衣領子為我豎起來,撫摩著我的額頭心疼道:“孩子,太晚了,回去吧。”便拉起我的手,沿著來時的小徑向山下走去。沈娘走起路來快步如飛,不一會便領著我下了山。

我跟著沈娘回到家中,東屋灶膛裏的火燒得正旺,推開房門,一股熱乎乎的氣息撲麵而來,我順手摸一把炕席,炕上也熱乎乎的。原來,沈娘早把炕為我燒熱了,被子也焐好了,窗簾也掛嚴實了。

我剛剛脫下大衣,沈娘便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跨進門小心翼翼地遞給我道:“天涼了,喝點薑湯能預防感冒呢。”

我望著沈娘因為上山找我累得滿腦門的汗珠,忙接過湯碗將她拉到炕邊感激道:“沈娘,快歇歇吧。”

沈娘忙又去疊大衣:“不累,快趁熱喝了吧。”

我一口氣把薑湯喝下去,沈娘便樂嗬嗬地拾起碗去了灶房。

我自打來到鄉下,養成了每天臨睡之前看書的習慣,如果沒有書看,很難入睡。一碗薑湯下肚,頓時讓我從手暖到腳,於是便脫下膠鞋和襪子上了炕,將雙腳伸到暖融融的褥子底下,拿起一本《毛澤東選集》看了起來。

一會兒,沈娘又端著半盆清水推開了房門。我忙放下書,跳下炕去邊接水盆邊埋怨道:“瞧您,我不是說過自己打洗腳水嗎!”

沈娘把水盆放到我平時洗腳的地方,把我推到炕上道:“今天我看你太累了,再說我閑著也沒事幹。”

我便坐在炕沿邊,將雙腳伸進水盆裏難為情道:“沈娘,我年紀輕輕的,哪能總讓您伺候啊!”

沈娘蹲下身,伸出雙手將我的雙腳按到水盆裏道:“上麵把你分到我這兒來,說明咱娘兒倆有緣分。你這麼年輕就一個人出門在外,就當我替你娘照顧你了。”

聽到沈娘這番關切的話語,我禁不住感激道:“沈娘,我在這裏沒有親人,您又這麼細心地照顧我,我就把您當成自己的娘吧。不,您就是我娘,我的親娘。”

沈娘眼中閃爍著濕潤的淚花:“好孩子,這麼說以後我就是你的娘啦?”

我說:“對,您就是我娘。”

沈娘用手指拭了一把眼角上的淚水,又將雙手伸進水盆裏緊緊握住我的雙腳:“好孩子,那就讓娘為兒子洗一次腳吧。”說著,雙手便在盆中搓揉起我的雙腳來。

我慌忙將雙腳掙脫出盆外:“不,娘,我自己來。”

沈娘不知哪來的那麼大力氣,一下抓住我的雙腳按回到水盆裏,語重心長道:“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年沒體驗到做母親的滋味了,你就答應娘,讓娘為兒子洗一次腳吧。”

我望著沈娘慈愛真誠的目光,沒再掙脫,規規矩矩地將雙腳放入盆裏,任憑沈娘搓洗著,撫摸著……

通過與沈娘半年多的朝夕相處,我越來越感到,沈娘不僅是位賢淑善良的好母親,同時又是位知書達理,世事洞明的女人,我甚至感到,憑著沈娘為人處世的經驗,完全可以做自己的人生導師了。為此,我們母子之情也越來越深厚了。

三 不可思議的卷宗

這天中午,我剛回到沈娘家準備吃午飯,工作組的小吳突然從院門外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小吳一進門,先用怪怪的目光瞅了沈娘一眼,然後附在我耳際小聲說有件重要事情必須出去說。

我隨小吳來到了院子。他把我拉到西頭的杏樹下,一麵望著屋裏正在放桌子的沈娘一麵悄聲道:“楊組長有重要的任務讓你馬上過去一趟。”

我忙問什麼任務。小吳又瞅了一眼屋裏的沈娘:“好像關於你房東的事。”

我不由愣住了,便問他沈娘會有什麼事。

小吳焦急道:“你就別問了,趕緊跟我去公社吧,縣工作團的領導和公安局的人,還有工作隊的人都等著呢。”

以前組長安排我工作都是去小隊報到,這次卻去公社,而且這麼緊急,我便想,一定有重要任務,忙回屋告訴了沈娘一聲,便匆忙推開院門,和小吳快步朝公社跑去。

好力虎公社距牛角山小隊足有八裏路,我和小吳一路小跑著來到公社院裏,剛推開工作隊羅隊長的辦公室門,不由怔住了,隻見縣工作團的季團長、公安局的肖主任帶著兩位公安民警和公社的領導及十幾位基幹民兵都在場。

楊組長先對我說道:“小李,這麼急把你叫來是上級有個重要政治事件向你調查一下。”

我難免為沈娘擔憂起來,惶惑道:“組長,您……您說吧。”

楊組長停頓了一下問道:“最近你的房東沈月蘭有沒有形跡可疑的地方?”

既然楊組長說沈娘有問題,我就不能當著眾人麵稱她沈娘了,於是認真答道:“沈月蘭一天除了和社員們下地勞動,就是在家裏做三頓飯,喂豬喂雞,沒見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啊。”

季團長插言道:“李樹明同誌,楊組長所指的形跡可疑並不是指沈月蘭像電影裏的女特務那樣跑到街頭和哪個壞分子接頭,是看她有沒有反革命活動。比如她趁你半夜睡覺的時候有沒有和隊上那幾個地、富、反、壞分子暗中勾結,有沒有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行動等,這都是她形跡可疑的地方。”

我連連搖頭道:“我到她家七個多月,從沒見她與那幾個壞分子聯係,也沒看她做什麼壞事。”

肖主任將辦公桌上的一份卷宗拿起來神情嚴肅道:“李樹明同誌,如果不是省公安廳給喀左縣公安局下來紅頭文件,我們還蒙在鼓裏呢,你知道嗎?你的房東根本不叫沈月蘭,她的真實姓名叫曹春桃,她是個有嚴重曆史問題的反革命……”

還沒等肖主任說完,我的腦袋隻感到被當頭來了一棒,好似炸裂了一般,怔怔地望著肖主任和季團長,為沈娘辯解道:“不,不可能,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沈……”我剛說完沈字,連忙把娘字咽了回去,惶惑不安道,“不,一個五十多歲的孤老太太怎麼會是反革命呢?”

季團長冷笑道:“這說明反革命分子很狡猾,如果不是肖主任把曹春桃的檔案拿給我們工作團看,我們也不會想到一個小小的牛角山裏竟然潛伏著這麼大個反革命分子。關於曹春桃的曆史問題,還是請肖主任給大家介紹一下吧。”

肖主任環顧著眾人,神情嚴肅地說道:“曹春桃和她的丈夫年輕時是吉林白城子一帶的土匪頭子,他們在舊社會拉杆子占山頭打家劫舍,無惡不作。解放後,她丈夫藏在了內蒙巴林右旗一座大山裏,後來被政府抓到正法了,曹春桃怕受到牽連,從白城子逃到了遼西親戚家避難。據白城子當地百姓檢舉,曹春桃當土匪期間多次搶劫當地人的錢財。她本人會騎馬,會使雙槍,尤其她的槍法在百米之內百發百中。她曾一個人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單槍匹馬地闖到當地一個大財主家,用手槍擊斃了財主和大管家。如果不是吉林省公安廳向我省公安廳反映她的曆史問題,不知曹春桃在這裏還要隱姓埋名多久呢!據白城子當地百姓和公安人員透露,與曹春桃一起潛逃的還有另一夥土匪,不知現在都潛伏在哪裏,想必曹春桃一定清楚。更主要的是曹春桃的家中現在有兩把手槍,是為自己防身和逃跑準備的。昨天,省公安廳已經下達了逮捕令,喀左縣公安局最近兩天就要逮捕她。為了配合公安局的行動,盡快找到另一夥土匪線索,我們必須密切監視她的行動,以防她再一次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