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閣門檻上的蒙灰很重,而它的主人,離開了僅僅十七天而已。
兩個月前,皇上昭告天下,關內侯李敢隨聖駕於上林苑狩獵,被大鹿衝撞而死,現感念其作戰有功,特以將軍禮厚葬。
這麼拙劣的謊言,塞不住長安城的悠悠之口,冠軍侯的草菅人命、暴逆記仇、心胸狹隘、人格破敗……已經路人皆知了。
皇上半是懲戒,半是讓他遠避流言蜚語,命令去病獨自一個人,暫時在府中思過反省,不必上朝,不必覲見。
他哪裏還需要皇上的禁令?
他早已將自己的心扉嚴嚴實實關了起來。等到皇上的禁令略鬆,他便帶著寧兒去做他認為自己最關心的事情了——我們的女兒,我已經不記得她了。從年齡推算,我給她的關心一定遠遠少於嬗兒。
元狩五年,去病撇下“大司馬”的紅帶綬印,褪去“大司馬”的金紋朝服,帶著寧兒,輕衣馳馬出長安,前往漠北尋找我。寧兒是他的驕傲,四歲的孩子,已經可以穩穩當當坐在馬鞍上。他相信,有她的陪伴,上天會給他帶來好運氣。
他的一生運氣都很好,他在戰場上達到前無古人的戰績,他在官位上聲勢煊赫……但是,他忘了,他的運氣隻在戰場上,隻在為大漢朝開疆拓土上,每一次輪到他需要家人、親情的時候,他總是很失敗。
中行說的細菌戰略,沒有能夠在漠北大戰之中給漢朝軍隊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冥冥之中,他瘋狂的仇恨終於化作病魔,肆虐在漠北的上空。
此番,去病第二次去漠北,正趕上漠北春季瘟疫大爆發的日子。死的大多是匈奴人和匈奴馬,還有,偶然去匈奴境地的其他人,包括了……我們的女兒……
我們四歲的女兒沒有跟著他回到長安城,霍府的人看到他的時候,他是一個人回來的。他的身體和去漠北的時候一樣結實,雙唇卻如紙一般蒼白。
皇上的禁令已經解除了,去病卻更嚴密地封鎖了自己的行動,拒絕與任何人見麵。
細心的衛將軍,擔心他也感染到漠北的瘟疫,懇請皇上派人診治。皇上對他的聖眷寵愛並沒有因為李敢的事件而消退,禦醫院派出來一個個大漢朝最德高望重的名醫。
可是,暗香閣的門還是關得緊緊的。
去病拒絕了一切善意、非善意的幫助。從漠北回來他就幾乎沒有在外人麵前,說過一句話。
因為瘟疫的陰影,皇上也隻能在冠軍侯府門外遠遠看顧他曾經最為寵愛的臣子。皇上發怒也好,殺人也好,哄騙也好,他的驃騎將軍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麵前。
直到有一天,人們傳來消息,驃騎將軍死於從漠北帶回來的瘟疫。
而且……說話的人小心翼翼看了看皇上的臉色,而且,全身腐爛。
未央宮的青銅角燈台,被皇上暴喝著掀翻!那燈油淌滿了一地,點燃了未央宮常年飄拂的紅幔。
皇上站在風火烈烈中,如同站在地獄的旁邊。地府的火苗吞吐,帶走了他的驃騎將軍——哪怕他貴為天子,哪怕他雄才偉略,他也有他無能無力的時候。皇上對著長天,貼著未央宮的紅柱,無力地坐倒——他的第二次漠北大戰計劃徹底失敗。他再也見不到他寄予厚望的霍去病,他再也見不到自己視同子嗣的那個年輕人。
那十萬裝備起來的匈奴士兵,是他征服西域最有力的部隊。這支隊伍需要一把最精純的寶劍,以最燦爛的鋒芒來引導。如今,劍已折,鋒芒碎,走馬狂沙路空斷!
霍去病死後十七天的暗香閣,依然無人進去。
在一個醫藥不夠發達的古代,瘟疫的陰影足以銷毀任何一名勇者的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