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陽春三月的午後,賀敏在邊界的赤峰,遇上了一位身為馬奴的漢朝少年。
她一開始喜歡他,是因為聽人說他來自長安。
她後來喜歡他,是因為他騎馬的樣子。
他的背非常挺直,他的眉非常濃鬱,他端坐在一匹馬上,身後是一段戰國時期修建的趙國長城。夕陽下的趙國古長城,蒼涼寂遠,仿佛在訴說著一段鐵血冰河的曆史。
隻有少年的臉上是幹淨的。他沒有曆史的滄桑,而有著屬於中原人的朝氣。
他的馬是英俊的,也是溫柔的,在他的掌握之下,一舉一動都透著如通人情的靈性。
賀敏覺得,這一人一馬,站在古長城下,讓她很動心。
他是奉主人之命來這裏買馬的,他們隊伍中帶著的漢人翻譯匈奴話不甚流利,賀敏走上去,主動幫助他們擔任翻譯。他們就這樣說上了話,一起走過赤峰趙長城下的三月煙柳。
柳葉如眉人如柳,這一年春天的賀敏特別快樂,
賀敏讓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問他叫什麼。
少年的表情認真:“衛青。”他吐字清晰地說道,“字仲卿。”
賀敏笑了:他一定還有哥哥,漢朝的仲字代表著排行為二。他的字是最普通不過的字,相當於匈奴族的小名“老二”。可是,這“仲卿”兩個字經他口中說出來,仿佛鎮得住山,填得滿海,頂天立地可問心無愧。
賀敏很喜歡他說話的樣子,他說話的時候不卑不亢,溫厚中有一種令她舒服的大氣。
賀敏覺得自己和他很般配,她是漢奴,匈奴族中一名活得還算自在的漢奴;他是馬奴,長安城裏一名活得還算有尊嚴的馬奴。
如果他們在一起會怎麼樣呢?……
在匈奴族中養成的直率性格,賀敏立即開了口。
少年對她的這個疑問感覺很倉促,他說,他家主人已經給他配了一個女奴。他既然已經答應了下來,一定要回去娶她的。
賀敏紅了眼圈,追問:“她漂亮還是我漂亮?”
少年也紅了臉,回答:“我沒有見過她。不過,我會對她好。”
賀敏很難過,她覺得他的臉真紅。為了這一層紅暈,她心裏又有一點兒甜。
賀敏在長城下一步三回頭,馬上的少年已不再看她,在看長城。
十萬裏江山烽煙下,鼙鼓驚夢一朝來。賀敏發現,她也很喜歡他不說話的樣子,他不說話的時候,嘴唇的線條下拉,是吃過苦頭善於隱忍的堅毅。但是,這種堅毅告訴她,他不會娶她。
不會娶她有什麼關係?
她可以獨自愛他,為他不再嫁人。更何況,中行說老了,也多疑,什麼人都親近不了他,隻有賀敏可以為他端茶送湯。
於是,賀敏一直守著中行說,也守著她自己留在長城下的夢——很奇怪,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想去長安城了。
到了賀敏三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中行說感到自己歲月無多,懇請大單於默許她獨身的堅持。
伊稚斜在眾族人麵前,將綠鬆石與紅珊瑚製作的雲冕,佩戴在她已經有了細紋的額頭上,賜予她聖女的名號,讓賀敏能夠在中行說離世之後,也能夠在匈奴族中以尊貴而自在的身份繼續生活下去。
元朔六年,年老體衰的中行說在匈奴祭祖的龍城養病。賀敏也一起在這裏照顧老人。
在漢朝人心目中咬牙切齒的這名老“漢奸”,在賀敏眼裏是一個衰弱的老者。他有時候說話也沒有力氣了,可是他總是在看書。他一生都是在看書,看了漢人的書和漢人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