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陪我去買東西。”
“買……”我很語塞,霍大少爺居然要親自去買東西,“買什麼?”
“四色糕點,四卷布匹,嗯……”左右看看,“差不多了。”
金城在目前不算一座多大的城市。不過,它北扼西北通道,兩岸夾山,地勢險要,曆來既是兵家爭奪之地,也是古代中西商貿流通的必經港口。
這裏的貨物市場集合了來自姑墨、浦類、龜茲、樓蘭、大宛、戎盧、烏貪訾等等許多國家的各色商品,自然也有大量漢民族的絲綢、布匹、飲食用品等貨物。
去病帶著我,不去看出自昆侖山的玉石、不去看出自姑墨國的孔雀石,不去看戎盧國波斯纏花紋的羊毛毯……
我們行走的是一些平民百姓常用物品的貨攤。去病看了許久,買了一些粗米粉做的笨重糕點,被風幹了,硬邦邦的;還有幾匹漢人家常穿衣的布料,染了素青、米白、黃宣等家常的顏色。
他將東西卷起來,綁成一個結實的包裹。看看天色尚明:“走,後天就要大軍開拔了,陪我去見一個人。”
我不知道金城能夠有什麼人讓他這麼隆重地對待,跟著他一起走上了一條山路。
金城背後的就是莽山,上麵有五道泉眼,此時正是盛水期,清澈的泉水順著石壁流淌下來,去病拉著我的手攀過那沾著濕滑苔蘚的石麵。
他的神色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隻覺得他對於這一次的拜訪非常重視。
我們爬上莽山,看到腳下是一處兩山夾峙的山穀,裏麵鬱鬱蔥蔥的樹木層林霜染,朱紅,玫紅,橙色,豔紫,層層疊疊的顏色將那山林熏染出初秋的色彩。
山穀上方兩邊都是很高的山峰,一側山峰緊貼黃河,那黃河波浪****夜夜在山峰邊流淌。
我們來到一間茅屋前。
茅屋上新鋪了幹草,看上去金燦燦的。去病說:“前幾天讓郭元帶人過來加的茅頂,看起來這個冬天是不會漏了。”
黃河水在山峰邊流淌,似乎能夠聽到那汩汩流水日夜不停地歌唱。
我問:“這裏麵住的是什麼人?”
去病沒有回答我,輕叩柴門,那幹淨整潔的小道上,飄落數片黃葉。
一聲幹澀的,仿佛多年沒有浸潤過清水的聲音從茅屋中傳出來:“什麼人?”
“大娘,我是去病。”
屋子裏的聲音安靜了一會兒,才說:“進來吧。”
柴門被去病推開,我的眼睛也隨著一起進入了那茅屋。灰暗如蒙塵的夕陽晚光照在屋子裏,一切都是陰暗而不見天日的。隻有那歪坐在榻上的老婦人,一頭白發如同一片耀白的蘆花,帶著枯死的氣息,漂浮在空氣中。
我看不清她的臉,隻能感到晦暗的膚色掩蓋去了她所有的光彩。天還未涼透,她已經裹在了一件厚厚的棉衣中,看起來人似乎瘦弱幹枯得沒有了形狀。
去病的神情仿佛一隻被馴服的鷹,他小心地收斂著高傲的翅膀,靜靜地垂首注目著那老婦。他手中拿著不昂貴的禮物,其實每一件都挑選得很精心。這些是一個獨居老婦人可以使用的家常物品:那硬邦邦的糕點放在水中煮爛,可以化作一碗甜味的粉粥;那些粗布經過了裁剪,可以成為今冬禦寒的新衣。
秋日的夕陽很匆忙,那一點點餘暉很快便暗啞了下去。
我們幾乎站在黑暗裏,身上不知不覺寫滿哀傷。我不知道這個哀傷何處而來,我抓住去病的手,希望他溫暖的手指能夠給我帶來一些答案。
去病的手竟是涼的。
這是一種走入深淵回頭無路的冰涼。我不知道麵前這嬴弱的老婦為何能夠給他這樣的感覺?他一直都是如同一支在風中烈燒的紅燭,風越大,他的光芒就越跳脫。
“霍將軍。”平靜的聲音傳來,那平靜是多時慟哭之後,氣力衰竭的平靜;是問天天不語,唯有低頭歎殘生的平靜。
去病似乎被這一聲平靜的稱呼凝住了,過了許久才慢慢回答:“大娘,我路過,看您。”
他的每一個字都沉重如山,一個字一個字砸在地上,卻大地無言,空山無語,隻有遠遠的黃河水在茅屋外流淌……
“好孩子,難為你了。”老婦似乎已經無力再說什麼了,說完就將頭沉沉靠在手上。她的白發在黑暗中一掀,如一隻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白鶴,憂傷地垂下翅翼。
“我……出去了。”
沒有回答。
從來就眸中無人的驃騎將軍,拉起我,轉身走出了茅屋。
我們沿著石階向下走,走過清流不止的五泉莽山,我們站在了黃河岸邊。
滿月在寥廓的天空緩緩移動,星鬥在深色的天幕中此升彼落。
我以為我們在茅屋的時間很短,原來卻很長。就像我們以為人生很長,其實卻很短。
我們在山崖下解馬韁繩,初秋的晚風吹得我們滿身飄搖。我問:“那個大娘……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