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過去可以反複咀嚼……
評論
作者:嚴國慶
想想看,一年有多長,一年會有多少故事,一年的成長又意味著什麼?
在小說家的眼裏,一年可以很長很長,因為“這一年”改寫了許多年,改變了許多人,“這一年”終於長得讓人喘不過氣。
但是,“這一年”終究成長了,多少故事一頁頁翻過,如水一樣多變,讓那年夏天某個午後的雨水與徘徊在人們心中抑或臉上的淚水,還有李家台門背後的河水一起,頑強、固執、肆意地流淌……
一
水一樣流走的過去啊,有阻擋不了的成長!
越派作家謝方兒也一樣頑強固執地咀嚼著“有些過去”,述說“1983年的成長”——這年夏天,江南一場平平常常的雷雨,從此讓小女孩李紅英和高中男生石堅定的生活不再平靜。每年的雷雨,都要考驗台門裏那些破舊的老屋。石堅定的家就經常要飽受夏天雷雨帶來的折磨,麵對傾盆雷雨,接漏的水桶水盆是越多越好。這一次,他準備到鄰居李紅英家借水盆。李紅英的父母出門買煤球還沒回家,石堅定在雷雨交加中的突然出現,讓正在浴盆中洗澡玩耍的李紅英驚慌失措,她從浴盆中跳出來逃向房間,慌亂中被腳下的小凳子絆倒在地,而且下體被磕著,鮮血流了出來。石堅定驚呆了,他正要抱起裸體的李紅英,她的父母回來了。石堅定被憤怒的李紅英父母打了幾個耳光,感覺到受了羞辱的石堅定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牛,撞開李紅英父母消失在雷雨中。不久,一場聲勢浩大的“嚴打”運動開始了,這場運動改變了許許多多中國人的命運,當然,也改變了李紅英和石堅定的命運,還有生活在同一個李家台門裏的李家和石家兩個家庭的命運……
《1983年的成長》就是這樣一部從“有些可以反複咀嚼的過去”中反思曆史、關注命運的小說。我跟著謝方兒的行走也走進了“1983”。
為什麼是1983?
這一年,歲月已毅然決然把“文革”送進了曆史。而歲月有痕,從那個年代走來、同在一個屋簷下的李家和石家,偏偏還繃著“階級鬥爭”的弦,怎麼也放鬆不得。尤其是李家,優越的記憶裏裝著李家台門的過去,當兩個家庭孩子之間發生的意外來臨,李家夫婦就果斷選擇站在“過去”一邊,判斷問題有了幾近殘酷的角度——“以前這個李家台門都是你爺爺的,現在都是別人的了,是別人的也就算了,居然占了我們的房子還要強奸你……”就這樣,少不更事的李紅英無可懷疑地“被強奸”。看似談不上李家錯還是石家錯的房產問題演化成“世仇”,使兩個家庭之間的“孩子強奸孩子”無法調和,因為“石家都是壞人”。因此李家像有預感似的,硬是趕在接著到來的帶有特殊色彩的 “嚴打”運動之前,就把石堅定以及他的家人堅決“嚴打”了。這使兩家的命運在這一年的改變帶上了濃重的曆史意味,無法逆轉。
二
命運不可抗拒。我仿佛從中聽見了命運的悲愴和交響,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看看吧,小說開頭就說:在這座古老的小城中,一條條古樸整潔的小街小巷,用青石板把這座古城梳理得井然有條,淡然的溫暖和柔軟流淌在街頭巷尾。這裏有許多品質各異的大小台門,有閣老台門、尚書台門、狀元台門、翰林台門,還有徐家台門、顧家台門、虞家台門、李家台門等等,他們像一個個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含蓄地透露出他們的典雅和靈氣。李家台門就是一個不大不小不深不淺的老台門,裏麵住著十多戶人家,但姓李的隻有一戶。李家台門其實是個很普通的台門,中央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大天井,大塊平實的青石板,整齊有序地平鋪成路。這個大天井,是李家台門最大的出氣場。
青石板、老台門、大天井……這分明是江南古城先人留給後人的宜居之所,台門裏的人本應過上多麼寧靜無憂的生活。寧靜被殘酷打破,生活便不再平靜、不再安寧、不再善良。石家的女當家錢秀麗為兒傷情,一天之間成了瘋女人,多年不知身在何處;石家的主人石誌坤自從兒子判刑入獄後,身心俱衰,提前病退,過著一天就是一年的日子——他到了菜場竟不知要買什麼好,找了兩個多小時就買一點點菜,回家了,他把三樣菜一堆潮麵排在桌上,反複數著,數成了九樣。這是他屈辱不安的靈魂拒絕不了的痛和苦,因為他要數著石堅定入獄的時間來守望日複一日,寄托一點點希望;他沒錯,一點也沒記錯,他數著盼著,每天每月每年都那麼長。而李家呢,李敬海夫妻倆一邊堅決維護著自己從心靈到外在行動的“嚴打”,一邊承受著保護女兒名譽和那些與女兒一道“成長著”的輿論的雙重壓力。李紅英雖屢有居委會主任及其兄弟等高人指點、貴人相助,一路走得平坦卻飽受“短命愛情”之澀,隻要有石堅定,她的過去就沒有純潔,情為“命”困;盡管她痛感自己“長大了,想麵對現實,不想再逃避過去了”,但沒人能夠救她。當“救”她的人終於出現,又似乎命中注定地出現了過去恨她今天愛她,堅定地表示“要和你在一起”的石堅定時,其發展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作家並不是簡單地咀嚼過去,而是以等待成長的姿勢述說人物命運中包含的深意。在小說的字裏行間,不難看到石堅定和李紅英都是受害者,因此我從中讀出一絲同情、一絲溫暖。在我看來,作家給予李紅英的,是包含了節製的同情。李紅英幾乎是在“非常革命”的父母的牽引中,丟失自己、尋找自己、發現自己。當她充滿理智地想要安排自己,不讓別人革命時,終於還是頂不住來自父母及其家人的親情“高壓”和家規“嚴打”,又一次丟失自己。她在主動獻出自己的初夜之後,把自己“丟”向了另一個莫名的地方,以幾乎決絕的方式與過去告別。初夜是她的驕傲,真愛是她的向往。在最初愛的路上困難重重的日子裏,她以不退不縮的勇氣,放棄上學的整整一天時間,死纏著石誌坤為她作證,居然真拿到了石誌坤親筆寫下的“石堅定沒有強奸李紅英”的證明。她試圖拯救自己。在她初中、中專讀書到國營冷凍廠工作的三個階段,少女的愛情都開了花,每當男友想把她這朵花摘了的時候,她反複咀嚼一句話“我是處女”,冷冷的把那長著一雙雙摘花的手的身軀“退回原處”。最後,是她主動讓石堅定把花兒摘去……她想找的,不是隻愛“舌頭像魚一樣遊進嘴巴”接吻的男人,而是懂她疼她的愛人,她找到了,她做了一回自己。不屈從於命運的李紅英、石堅定,他們曾經“被安排”互相傷害,他們又相互愛戀、彼此得到,最後又失去彼此,苦澀的花沒有結出幸福的果……這,應該看作是沒有結果卻有過程的另一種成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