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澀

中篇小說

作者:李唐誦

汽車翻過最後一道老坎、從遠處就能看見沐浴著晨光的格瓦拉鎮房頂的時候,我心想,有必要裝出點樣子來。於是我下了車,甩開兩腳丫,向格瓦拉中學狂奔。斜挎的大書包裝了三本書,一本《藥性歌括四百味》,一本《湯頭歌訣》,還有本荊川紙的古代藥書,封皮全無,開頭缺了好多頁,看不出印製年代。估計少說也有兩百年。前兩本是師父在我入師的時候給我的教材,後一本是我從師父的書櫥角落裏找出來的,師父壓根不知道,算撿的行,算偷的咱也不介意。我的書包跟不上我飛奔的軀殼,被遠遠甩在後麵,有時我稍微慢下幾步,它就從後麵飛上來,很不友好地落到我屁股上,我的屁股不僅結實,還大度,對這明顯的欺壓行為根本不當回事,在隻顧朝前的同時,公事公辦地把它彈回去,讓它重新回到空中。新買的運動鞋跟我一身洗得泛白的衣服嚴重不協調,我狂奔的目的,除了要在格瓦拉中學校長麵前製造出一副風塵仆仆、艱苦樸素、吃苦耐勞、堅韌不拔、靠11號跑到學校的農村有誌青年形象外,還想在鞋子上撲一層泥灰,倘若能踩上幾坨稀泥巴或者一丁點狗屎,就再好不過了。

身上起一層毛毛汗的時候,我衝進了格瓦拉鎮。在剛好能看見格瓦拉鎮房頂的時候,我認為我能夠把格瓦拉鎮踩在腳下,等跑進鎮子,才發現這是跑進鎮子的腸子裏去了。街上的行人和車輛對我的奔跑不產生絲毫幹擾,不僅如此,我還給它製造了一點小小的混亂。我躲閃敏捷,穿梭在車輛之間。汽車駕駛員在我貼著車頭飛竄過去的瞬間猛踩急刹。在刹車此起彼伏的刺耳聲音中,按部就班的街道被我搞得兵荒馬亂。對此我隻有一點點抱歉,是的,就一點點。我一路奔跑,一路歪起嘴巴壞笑。我在心裏騷起毛地吼:格瓦拉,我來了!

“這孫子要遲到了!”

在離格瓦拉中學一公裏不到的拉麵館前麵,四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小夥子衝我打口哨。其中一個吼了一嗓子。四個人一色黑西裝白襯衫運動鞋,一色頭發蓋了半張臉,時不時朝右邊甩一下。要是我搖身一變就能變成警察,憑他們這副屌絲模樣,至少關三天。吼我那家夥,額頭寬得可以當飛機場。他的吼聲把我祖宗十八代的麵子都丟幹淨了。他們前麵十來米有三個女生一字排開,走在通往格瓦拉中學的路上,聽到他的吼聲,都扭過頭來,嗖,嗖嗖,目光集中到我身上,繼而爆發出歡快的笑聲。一個女孩衝我喊:

“明天才開學呢!”

聲音甜美圓潤,甜而不膩,圓而不滑,清純通透得像歌星李玲玉,過耳不忘。可她這句話的每個字都像殺傷力強大的炮彈,打得我幾乎邁不開腿。我是個要麵子的人,尤其在跟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前麵。

我是來格瓦拉中學赴一場考試的。格瓦拉中學是省重點高中,升學率在全省領先。這所學校的校長跟我同名同姓,李蘇啟。李蘇啟保證升學率的秘密武器,據我多年後概括,一是狠抓教學質量,從高一抓起,方法之一是學生考試任課教師也考,學生寫答案,老師寫解題思路、所涉知識點、講解切入口;方法之二是李蘇啟事前不打招呼、不定期深入課堂聽課;還有就是學生成績與教師獎金掛鉤,幹得好的可買房買車,幹得不好的隻能臥薪嚐膽喝稀飯。二是每年招一個補習班。別的學校,能招多少招多少,神經病才跟鈔票有仇;而他隻招一個,進這個班的每個補習生都得參加入學考試,時間是8月31日,試卷若幹套,都是數學,在電腦上隨機抽取。李蘇啟親自命題,親自組織高三教師批改,上午考試結束即開始閱卷,下午公布成績,按照分數高低,確定補習費的金額,隻收前60名。為獎勵優秀,誰要願意同時選擇三套試卷,每套所扣分數在10分以內,那麼學校免收補習費,另還獎勵2000塊。之前踐行過這一條並拿到獎金的隻有兩個人,一個後來考上中國人民大學,另一個上了清華大學。我安心要成為第三個拿到這筆獎金的人。

我喘著氣跑進李蘇啟的辦公室。李蘇啟正在跟監考老師談話,監考老師一共十位。見我進來,他看了我一眼繼續對監考老師說:“到考場裏準備一下,過半個小時開考。”十個老師中,有五個老師手中有試卷袋,由此推斷有五個考場,至少有250人來應考,說不定是500人。格瓦拉中學名不虛傳,連這種考試,試卷袋上都加了密封條。

李蘇啟在我的身份證上掃了一眼說:“李蘇啟,跟我同名同姓呢!你準備‘一拖三’?”在這所學校,“一拖三”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我說是。我故意輕抬右腳後跟在左腳後跟上磕了一下,那上麵真的有一坨爛泥。“磕”的一聲,兩隻鞋跟碰了一下,聲音很小,可李蘇啟已經注意到了,他打量我的衣著,問:“你是從哪裏跑來的?”

“從家裏。”

“哦!”李校長說,“家在哪裏?”

“黑水河鎮白沙村。”

“離這裏四五十公裏呢。”

我在心裏壞笑:李蘇啟先生,你中招了!

我見李蘇啟扯開嘴角笑了笑。我不曉得他是看透我的“裝”還是對我“農村有誌青年”的形象感到滿意。他問我:“有沒有剩點力氣寫答卷?”

“那當然。”

李蘇啟請我上他家吃中午飯。在鑽進廚房之前,他拿了兩個蘋果出來,一個給門邊坐著的“小姑娘”,另外一個給了我。他問我:“李蘇啟同學,你書包裏裝的是啥複習資料?”

我拿出《藥性歌括四百味》和《湯頭歌訣》。我沒把那本線裝的古書拿出來,它模樣太古舊,不體麵,再說這古董要是李校長感興趣,灑家能說不給?眼下,我已經用不著這幾本書了。在拿書的時候,我還觸到一個小瓶子,那裏麵是我按照古書上的方法配製的一味藥,我檢驗過它的藥效,神奇絕頂,輕易不敢使用。這是我畢生配製的唯一的成藥,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拿出來。我回答他:“在準備上補習班之前,我在學中醫,還差兩個月滿兩年。前一陣,一個到我師父診所看病的人對我說,您的學校對優秀補習生不但不收補習費,另外還有獎勵,我就決定來試試。”

“你沒複習過?”

“沒有。”說完故意跟他對視幾秒,以示我沒做假。我讀過《福爾摩斯探案集》,華生的經驗是做假的人是不敢跟人對視的。這細節若寫進偵破人員的辦案秘笈,絕不示人,那也許還有點價值。一旦被大眾了解,就成了雕蟲小技,看,像我這樣智商的人,隨便練習一兩次,就能運用自如,滴水不漏。

“不簡單呐!三套試卷都是去年的高考題,你能做那麼好,我真的想不到!”

“我,”我如果能跳到一邊來看我的表情,一定能看到此時這個叫李蘇啟的小夥子,表情很誠懇很謙遜地對他的校長說,“也沒想到!”

對一個小時前那場考試,先前我猜對了一半,參考的學生不是250人,而是差13個500人。在明白我“一拖三”的想法後,李校長親自為我抽取三套題,並讓我在他辦公室答題。校長室寬大,空氣新鮮,心情舒暢。我一口氣做完三套,用了20分鍾從頭到尾複看了一遍,隻比在考場上考試的學生多用半個小時。李校長用了半個多小時替我批卷,第一套144分,第二套140分,第三套148分。這個跟我同名同姓的校長興奮得跟撿到錢一樣,當即拍板招我,且邀請我上他家吃中午飯。

後來我才想明白,他請我吃飯除了一時高興,還想進一步核實一些事情。補習費最低起繳線加獎金一共5880塊呢。作為當家人,很有必要搞一趟私款吃喝,以了解我更多的情況,看看替我免掉那麼錢值不值得。

而我,原本就是衝那2000塊錢獎金來的。

我弟兄四個,都在念書,兩個高中,一個初中,一個小學。兩年前我高中畢業後,剩下兩個高中,一個初中。老父老母都是農民,窮盡家中所有,也無法繳清我們幾弟兄的學費。別人都勸我父親抓一個兒子回來分擔他的重擔,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喊誰回來都不好,畢竟我們弟兄四個成績都很優秀。中途我曾打過退堂鼓,我英語成績太差,初中我是在鄉下一所非常糟糕的中學讀的,英語老師教完26個字母就誰都不管生孩子去了,此後三年再也沒有在那所學校出現過,我的英語先天不足。我爹打死不允許我退學,他的觀點是,英語實在搞不上去你把其他科搞好點,爭取拉一拉,搞到高中畢業,回農村就屬於半個文化人了,幹什麼都有基礎,有底氣。兩年前高中畢業,我離最低錄取線差11分,英語考試我隻花了25分鍾就完成整套試卷,隻做選擇題,全蒙,考了34分。畢業後,我就“棄文從醫”。之後兩年時間,我在師父的診所裏做徒弟加幫手,師父供吃住,不發工資。今年8月底開學在即,父母再次為弟弟們的學費焦頭爛額,我聽到格瓦拉中學獎勵優秀補習生的消息,萌生前往格瓦拉中學參加補習班入學考試的念頭。隻要把那2000塊錢搞到手,我那幾個弟弟的學費就解決了。做下這個決定,我利用師父叫我背《藥性歌括四百味》和《湯頭歌訣》的時間,做了全國各地近兩年的高考數學真題。我琢磨過,考不過,拍拍屁股轉身就走,誰也不知道我是誰;考過了,拿到2000塊錢不說,還能在赫赫有名的格瓦拉中學的校史上留下一個震驚,回頭繼續跟師父好好學醫。我甚至考慮:是否有必要每年8月31號都到格瓦拉中學搞一票。

可就是那個蘋果卻讓我改變主意,我決定:中醫等以後有工夫再學,大學必須現在就考。

李蘇啟跟他愛人到廚房忙碌的時候,我瞅了一眼手頭的蘋果,粉嘟嘟的,清香宜人,饑餓和饞蟲如同鋪天蓋地的蝗蟲向我飛過來,讓我坐立不安,令我窒息。上一次見到蘋果是在我7歲的時候,我舅舅為慶賀我入小學,不曉得從哪裏搞到一個蘋果送給我。至今一說到蘋果,都還是7歲時的味道。我決定把它消滅掉,否則我會被饑餓吞噬幹淨。像在鄉下吃剛拔出泥土的紅蘿卜那樣,我右手拿蘋果在左衣袖上擦了兩下,直接把蘋果送進嘴巴。就在我的上下門牙剛剛咬到蘋果的那一瞬間,門邊傳出一串好聽的聲音:“李蘇啟同學,蘋果不是這樣吃的!”緊隨其後又是一串更加好聽的笑聲。

是門邊那小姑娘的聲音。這聲音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聽到過,一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

她要是不說話,我都忘了她的存在。我站在屋子裏,她坐在門邊,逆光,看不清楚她。她靜靜地坐著。剛才李校長發蘋果的時候,我向她急匆匆掃了一眼,感覺她很小。我以為是李校長的女兒或者侄女。我正奇怪她不喊“哥哥”而是“李蘇啟同學”的時候,她站起來。這下我看清楚了,她不是小,是苗條,又苗條又高。從相貌上看,已經不是什麼小姑娘了,模樣漂亮得令人震驚,是類似於範冰冰那種高貴、華麗、細致的美,少了範冰冰特有的撩人性感,臉上是善解人意的清純的微笑。左眼眉頭下方有一粒小痦子,算是草裏藏珠,使她的微笑越發生動。若非要我挑出點遺憾,把她顴骨上兩朵紅暈拿掉,那就真是完美無缺了。我想她恐怕是一名高一或者高二的學生。她右手從桌上拿起一把水果刀,左手伸到我麵前,鼻子裏帶著笑意“嗯”了一聲。我懂她的意思。我把蘋果從上下門牙間取下來遞給她。蘋果離開以後,香味依舊不依不饒在唇齒之間纏繞。她接過蘋果,替我削皮,從果蒂開始,一圈,一圈,一圈,薄薄的果皮拖得越來越長,剛才留下四個門牙印兒的地方沒有影響果皮的延長,直到整個蘋果露出象牙白的肌膚,果皮啪一聲掉進垃圾桶,中間沒有一點斷裂。

這動作多麼嫻熟啊,沒有經年累月練習,斷然不可能達到這水平!

她的話、笑聲、漂亮的麵容、嫻熟的刀法,一瞬間拍開我的心門:憑什麼在一次高考失敗之後,我就把自己定性為鄉村中醫,為什麼就不能讓自己擁有一份天天都有蘋果削的生活呢?我能,我不是已經為自己爭取免交補習費另加2000元獎金的“最惠國待遇”了麼?會削蘋果算什麼?生活不是削蘋果:要天天削蘋果,就必須把書讀下去。

我以為吃過飯,校長李蘇啟會把2000塊錢交給同樣叫李蘇啟的學生我。事實上,學生李蘇啟腦子太簡單了。李校長把我送出門說:“明天早上8點半舉行開學典禮,你得上台領獎。”

回到師父那裏,師父說:“我知道你遲早還會返回學校的!”我突然替這位年近70的老人悲傷。黃世偉師父有一身蓋世奇學,從醫半個世紀治好若幹疑難雜症。年輕的時候,多少後生想跟他學醫,他卻聲稱不滿60歲不收徒弟。到了60歲,西醫日盛,中醫旁落,再也沒有後生到他門口哭著鬧著要做他徒弟,本以為他這一門會絕徒,沒想到竟等來我這樣一個擁有高中文憑的農村青年。他在對我進行一番考察後,擇吉日,隆重邀請幾個健在的師兄弟,用最傳統的收徒大禮納我為徒。我既是開門師兄,可能也是關門弟子。入師那天,他一位從好幾百公裏外趕來的師兄在我頭上摸了一陣對師父說:“世偉弟,此後生濟世無須懸壺,憑倉頡之字耳。”師父歎了一口氣說:“若果如此,其奈何哉!”那師叔對師父說,“好歹你也算是有徒弟的人了。”師父無奈地把被風吹亂的頭發擼了擼說:“長短都是緣!”

師父替我收拾好行裝,打了個包背在我背上,特地買了一網籃水果,又拿了40元錢給我做路費。送出門的時候,我把《藥性歌括四百味》和《湯頭歌訣》摸出來,準備還給師父。師父說:“權當師父留給你的紀念吧!”我心頭一熱,眼淚包不住,跪下來給他磕了個頭。我在心頭對自己說:我是隻吃過入師酒沒吃過出師酒的人,永遠不會出師的!

走出好遠轉過頭去,師父還在門口站著。我摸摸斜挎的大書包,師父送我的書哪是兩本呢,是三本,眼角忍不住再次濕潤。

班上的同學來自全縣各地,縣城裏的居多。在我們這塊地方,縣城無論從哪方麵都比鄉下優越。就拿學校來說,農村學生聰明的多了去了,刻苦用功的多了去了,可農村學校的師資、教學設備跟縣城相差不是一點點,有人估計最起碼一百年,98%的農村孩子從農村來,又回到農村去。像我這樣的農村孩子進了格瓦拉中學,就跟進了縣城的鬧市一樣,從穿著、行為習慣,到考慮問題的思路,都跟縣城裏孩子存在明顯差距。這就是我當初跨上格瓦拉這塊土地,決定把原來的自己包藏起來的原因。裝吧,能裝到哪天算哪天,能裝到啥地步算啥地步。

剛剛開學的補習班不再像初一或者高一剛入校那陣,利用下課時間相互介紹,彼此了解,而是,以前認識的聚在一起,多的十來個,少的三四個,兩個一簇的也有;像我這樣沒有老同學不要緊,隻要在頭三天主動往某個人堆裏靠,有人接納你,你就成為其中一員。用不了多長時間,班級的幫派就出來了,各有各的地盤,為以後必要的時候展開軍閥混戰做好組織上和戰略上的準備。

我窩在座位上背單詞,我英語差到丟人現眼的地步。第一節英語課,有幸被老師點起來回答問題,我一個單詞都沒聽懂,隻好在她老人家說完最後一個單詞的時候,果斷地回了一句:“騷蕊,愛胴體摟!”沒想到,問題的答案就是這個,老師高興地請我坐下:“Ok,good,sit down!”魂不附體間,歪打正著,檣櫓灰飛煙滅。我明白,這不是我的本事,我甚至擔心,第一節課就表現得那麼優秀,以後點我回答問題的次數估計手腳並用都數不過來。我決定從現在開始就猛攻這一門,利用一切時間學習英語。“爛水桶”理論誰都懂,兩年前我就敗在這塊板兒上。李蘇啟校長要是知道我英語差到這地步,當初我哪怕選做五套數學卷,每卷都滿分,他也不會免我學費、外加2000塊錢獎金。

與背單詞同步,我裝作不經意摸了一下褲包裏那2000塊錢,這是我這輩子掘起的第一桶金,足夠我三個弟弟一個學年的學費。李蘇啟在開學典禮上的每一句話都具有煽動性,有兩句話我尤其記得清楚,一句“提高一分,幹掉千人”,另一句“沒有高考,你拚得掉富二代嗎”。對我而言我更想說:“英語考得出,大學有前途。”

“買糖!”

從吵吵嚷嚷的人群中發出一聲喊,聽上去好耳熟。

“買糖!買糖!買糖!”

跟體育館裏喊“加油”的一樣,“買糖”的呼喊又有節奏又響亮,其熱烈程度趕得上劉翔出場。

早上進教室,匆匆地掃了大家一眼,在這裏沒有我昔日的同學,一個都沒有。昔日同窗大多數人此時正在故鄉某個村落忙乎嫁娶迎送。我以為他們的呼喊與本人無關。

我好奇扭過頭去,十多個男同學正衝著我喊“買糖”。見我轉頭,站在遠一點的女同學也合入他們起哄的洪流。

昨天在拉麵館前遇到的那幾個男生在裏麵,穿的已經不是昨天的黑衣黑褲,而是格子花襯衫。見我在看他們,他們喊得越發起勁。那腦門寬得可以停飛機的家夥笑得最燦爛,後來我知道他叫餘弦。他那嘴巴大得沒法形容,與他碩大的腮幫組合成了一個大喇叭,剛才聽起來耳熟那聲喊必定是他製造出來的,昨天他喊“這孫子要遲到了”我就領教過了。

我皺了一下眉頭:怎麼會跟這幫討厭鬼一個班?

入學考試以來的興奮感、幸福感,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這樣感那樣感,迅速被清零。跟個美美洗了熱水澡的人,出門給人兜頭潑了盆又涼又臭的洗腳水。

我明白他們的意思,可我裝作啥都不懂。他們不知道那2000塊錢中的每一分對我和我的家人來都是那麼重要。當然我還沒吝嗇到幾顆糖都舍不得買的地步,我是不滿意他們昨天讓我那麼丟臉,而今天又那麼不給麵子瞎起哄。不僅不買,我現在恨不得從下水道撿個泡脹的饅頭,把餘弦那張大嘴巴堵住。

我還發現,起哄的女生中有一個昨天在拉麵館前麵遇到過。昨天在李蘇啟校長家遇到那女生,也在起哄的人群中。

“不是冤家不聚頭”,是真的。

上課鈴聲恰在這時響起來。那群人“噢”地叫了一聲,聲音前高後低,類似於歎息,聽上去像拿臭雞蛋砸我。被人指使得騎虎難下不得不照別人的意思去辦的事情,類似於被綁票,非常不爽。我決定一顆糖也不買,買了等於割讓香港台灣澎湖列島。

這是節班主任的課。從他點名中我知道,在李校長家裏遇到那個身材苗條、聲音好聽的女孩叫何婭。班裏還有一個女孩聲音跟何婭一樣好聽,她是何婭的好朋友章鷹。我把何婭的聲音跟章鷹的聲音作過比較,在拉麵館前說“明天才開學呢”的人不是何婭就是章鷹,我更傾向是章鷹。

再下課的時候,餘弦攜帶他的大嘴巴跑到我麵前說:“哥,請兄弟姐妹們吃顆阿爾卑斯糖如何?”

“為啥呢?”我喜歡他的爽直,在我們農村,彎彎腸子是最難搞的,誰都討厭彎彎腸子。不過,既然上一個課間十分鍾才決定不買,一個小時不到就變卦,這麼不要臉的事我還從來沒做過。因此,我故意反問。

真像人家說的那樣,嘴巴大的人不會說就會唱。餘弦果然會說:“理由好多條。揀幾條頂頂主要的。第一,你跟校長同名同姓,前麵一個李蘇啟既然做了校長,後麵一個李蘇啟肯定不止做校長,要不然就違反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起哄的人群,瞬間變成觀眾,免費聽他說單口相聲,一個個笑得東倒西歪。

“第二,你是我們這幫人中間唯一選擇‘一拖三’的兄弟,而且一舉把李蘇啟的2000大洋搞到手,說明你才智超群、英雄虎膽,是塊做大事的料。兄弟姐妹們提前祝你青雲直上,黃袍加身……”

前麵說得還算靠譜,中聽。後邊要我“黃袍加身”,是抬舉我做趙匡胤啊?我聽不下去了:“別介,慢,哥們兒,我知道了,你口才好……”

他根本不給我插話的機會:“這第三,這大小也是樁喜事啊!喜事就要照喜事的規矩辦。今兒個花轎也不備了,堂也不拜了,總得發顆喜糖吧?發發糖才算那麼回事!”扭頭問大夥兒,“兄弟姐妹們,你們說是不是啊?”

我算是領教到縣城孩子的貧了。

“是啊!是!”一個個再次回到東倒西歪狀態。何婭、章鷹等好幾個女生笑得捂起肚子蹲下去,再刹不住,恐有性命之虞。

“還有第四……”

我心想你還有啊!好在萬惡了好多年的上課鈴聲這一次突然變成救苦救難的菩薩,“叮鈴鈴——”,沒讓餘弦把單口相聲說下去。

餘弦在回座位的路上,還衝著我做鬼臉,低聲念叨:“阿爾卑斯,阿爾卑斯,阿爾卑斯……”

上課後,我開了一會兒小差,剛剛開始的這一年,不曉得要發生多少故事;我一個鄉下孩子鑽進城市孩子中間,多像一隻羊混入狼群啊——好在餘弦的貧,總體上還算善意。

第二天到教室,全班同學都在吃糖。見我走進教室,都對我報以友好的微笑。大嘴巴餘弦頂著個飛機場腦門兒給光頭郭慶使了個眼色,郭慶跑過來對我說:“夠哥們兒,”他指著餘弦對我說,“如果不介意,咱們一夥兒?”我瞟一眼餘弦跟郭慶一模一樣的衣著,我估計,以我現在的家底,若跟他們混在一起,不被他們視為乞丐,也會逼我父母去乞討。我避重就輕說:“又咋啦,被你表揚成這樣?”郭慶天生就具有外交才能,他舉著手裏的阿爾卑斯,指了指何婭說,“何婭說是你讓她替你拿來分發的!”

何婭大紅一張臉,使勁給我遞眼色,免得當眾穿幫。

我的臉“騰”地一下熱辣到屁股溝裏去。這世道,英雄救美女那是天經地義,要是美女救英雄,英雄多半太矬,蔫不拉幾,說句話都直不起腰板。

我後悔昨天在李校長家吃飯的時候,在李校長夫婦關切問詢下,幾乎把自己的家世、家境和盤托出。當時李校長非常感慨,他說他以為讀書的艱難隻發生在他們那一代。一同吃飯的何婭把什麼都聽去了。我說到動情處,她眼角泛起淚花。我不曉得何婭跟李校長什麼關係,但我對她的壯舉大為不滿——我本來準備中午買的,這下倒好,讓她給越俎代庖了。

吃完中午飯,在食堂通往女生宿舍的路上,我截住何婭。我不卑不亢:

“多少錢?我得還你!”

“你什麼時候欠我錢了?”

何婭回這句話的時候,有些不自然。

我說:

“糖。”

等我說出這關鍵的字,再張嘴說話,何婭就自然了:

“你別介意,也別多心,錢肯定是要還的,但不是現在……”

我打斷她的話:

“我沒有多心,但我介意了!你在顯擺你家有錢!”說出這話,我長舒一口氣,一身輕鬆,不再是矬子了。

何婭笑盈盈的臉僵住了,沉默一瞬間她說:“李蘇啟,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誰一生沒個艱難的時候啊?別以為這世界隻有你遭受的磨難最多,你最堅強,堅強就意味要自我封閉,孤軍奮戰!”

說完,一扭身子,向女生宿舍走了。得承認,她不僅正麵好看,連背影子都美得讓人陶醉。我抬頭看一眼被教學樓擠壓得有些變形的天空,無法言說的感動和悲愴一瞬間把我內心撐得要爆棚。那一刻我原諒了何婭,她畢竟是好意的。要早知道我是那麼要麵子,估計她不會這麼冒失。當然,原諒她的另一個原因,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那就是,我汪洋恣肆的青春荷爾蒙占了上風。

格瓦拉真是個不錯的地方。

小鎮在一片田野的盡頭。到了十月,鄉村公路上奔跑著各種各樣的車輛,車上滿載著糧食和水果,不管是哪一樣,都散發著迷人的芬芳。

再遠是一條清澈的小河,河水一年四季變化不大,挽起褲腳就能走到河對岸。人們一般不會挽起褲腳涉水,河床上連珠一樣擺放著一串串大石頭,不管什麼季節,這些石頭都當橋用。在河的下遊是一道12孔相連的公路橋。再朝下遊走上一公裏,是個湖泊。那是個不規則的湖,最窄的地方劃船要20多分鍾,寬的地方沒有渡船,人們寧願沿著湖岸坐車繞過去。

格瓦拉鎮有一條魚市街,365天都有魚賣。無論顧客買多少,賣魚人在你看好秤花後,都要在你籃子裏放上幾苗蔥,不花錢,白送的。據說這風俗已經延續了好幾百年。

街上的房子獨棟相連,又高又細,鋪麵寬窄適宜,也有好幾百年的樣子。香樟樹居多,有好幾棵香樟樹兩個人牽手還圍不住。許是因有河流和湖泊的緣故,格瓦拉鎮連帶格瓦拉中學一年四季都不太熱,也不太冷。

尤其讓人感動的是,就這麼一個小鎮竟有四家書店,家家生意興隆。格瓦拉中學的學生有事沒事都往書店跑。缺什麼書,把書名告訴老板,不出一個星期就能如願以償。另外還有兩家茶館,街頭一個,街尾一個。兩家都有說書藝人。街頭那個說唐朝以前的故事,比如封神演義、瓦崗英雄傳;街尾那個說明清小說,桃花扇、牡丹亭。有細心的人作過比較,兩家書場從未說過《水滸傳》《西遊記》等“名著”。因風格不同,結果獲得錯位發展,街頭那家男同學紮堆,街尾那家女同學占主力。在這文氣的小鎮上,老百姓教育孩子,隨口就能說出“謙受益,滿招損”、“狡兔死,走狗烹”之類。

我還注意到,小鎮上除了一家公立醫院,還有一家民營診所,爺爺中醫坐堂, 孫媳婦西醫問診,真正意義上的爺孫同台、中西醫結合。老先生寫處方用毛筆,隨手寫一張都是書法精品。我留了一張老先生開的方子,大學時缺錢花,請人裱褙了賣給一個福建人,換得大洋一千八。

在這樣的小鎮讀書,感覺每一天都在一架看不見的梯子上攀登,每一天都在朝心頭的目標邁進。格瓦拉中學有著無形的氣場,這氣場催人奮進。

時間是彌合創傷的良藥。不久,我就徹底忘卻了餘弦、何婭帶給我的那點尷尬,算是不打不相識,我們成為朋友。

跟他們成為朋友後,我發現,我那農村人特有的麵子觀,在縣城孩子那裏簡直像出鬧劇。麵對縣城孩子的強大,我們的本能就是“裝”:裝強大、裝底氣、裝體麵。而縣城裏的孩子跟晴天東山頭的太陽那樣直率、直接。我們的“裝”,在遮蔽我們與生俱來的拘謹的同時,讓我們像仙人掌那樣,即使開出令人豔慕的花來,也沒幾個人敢靠近。

意識到這一點,我慢慢開始改變。我發現,不管是餘弦還是何婭,都很好處。餘弦的本事都集中在那張嘴巴上。格瓦拉中學的補習班向來不設班幹部,他正好補了這個缺。班裏大小事務、一切糾紛,都由他總攬。他能把盛怒的人說笑,能把得意的人說哭。郭慶是餘弦的跟班,餘弦腳趾頭翹一下,他就知道餘弦要他做什麼。主意多,鬼點子不少,常被餘弦當“餘辦主任”和外交官用。何婭跟章鷹好得像姐妹。郭慶說他們好得像“同誌”,給章鷹知道了,罰他一次吃了八個肥肉大包子。章鷹聲音甜美,非常具有迷惑性,接觸了才知道,這丫頭性子糙得跟魯提轄像是一個爹娘教育出來的。何婭呢……何婭留到後麵說,後麵的事情大致跟她有密切關係。有必要說說我,有一天經過格瓦拉鎮唯一的十字街頭,我看到一坐在“大綿羊”摩托後座的長裙美女伸長脖子,越過駕駛摩托那小夥的肩頭,直抵小夥子右臉,小夥子準確會意,扭頭給那女子一個熱吻,我向天老爺保證,四片嘴唇準確無誤疊在一起時,我站在路邊看都驚出一身冷汗,那摩托時速至少40碼。回學校講給大家聽,誰都不信,說我荷爾蒙超標過剩,悶騷得不可救藥,編個段子來瀉火。我寫了一篇稿子投給報社,報社信了,發表在顯眼位置,文章的標題:路口飛車熱吻,激情驚煞路人。語文老師在課堂上沒表揚我,隻字不提,背後滿校園神吹:“我發現了一棵文學苗子。”他說那篇文章文字簡潔、情節生動、風趣幽默、耐人尋味。我人生的伏筆埋在了這裏,高考結束後,我買來十本稿紙,立誌成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