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信沒有危險以後,我從角落裏走出來。虎子正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耳機裏隱隱傳出《都是月亮惹的禍》。真不夠意思!他能置之度外,難道愛糊塗了?從前弟弟追起隔壁鄰居,也對我的大小事不理不睬;可這算什麼理由。媽媽坐在沙發上發呆,我悄無聲息走過去,輕輕在她腳邊臥下,抬頭看她的眼神盡量溫順,我希望,現在我能安慰媽媽。分析衝突中風雲際會的媽媽,不用說,是件費腦筋的事兒。好在不是一次兩次,從難到易,事情自然有了眉目。我現在完全可以推測:就憑她冷不丁就變尖銳的嗓門兒,在校不會總是乖學生;她要爸爸別那麼的在乎成績,當年自己也許讓老師們頭痛過;想來風華正茂的時代,也不曾追過星;我倒不說她老土,是說她總看書,看什麼學什麼,不會有空兒做別的。
每當聽到媽媽發怒,我自然想起個人名兒:康素愛蘿。當年媽媽就是看完《康素愛蘿》才練了美聲,她常常練得肚子疼;也常常期望地彎腰問我:“怎麼樣皮皮,這一次唱得像不像?”我坐在地上瞪大眼睛仰望著她:她想要像什麼呢?我不明白——淨給我出難題!再後來,媽媽略讀了老莊,最喜歡我端坐著等食或者坐著沉思的形狀,她會笑著連問帶誇的:“哦,皮皮打坐呢?坐得不錯,真有天賦!”我覺得這類表揚對於我,算是白說了。不過我喜歡聽另一些話:“皮皮,到時候我帶你去青神山尋根吧,要不去武當山論道,好不好?”怎麼會不好?可惜,媽媽不過逗著我玩玩兒;所以我全身上下每個部分動也不動,這叫無動於衷。我暗地裏安慰自己:就算不去武當山,去病房看看也行。可直到我要去來生的那一天,也沒進過病房那門。
不過有一天,媽媽帶我和哥哥,一路去了教堂。那是一座灰灰的有根尖頂的房子。想必是流行讀本《聖經故事》影響了她。那是個夏季雨後悶熱的下午,媽媽讓哥哥帶我留守側門,自己去夾在男男女女中間,鼻尖上擠出的汗珠慢慢變大,我在門口也能看清。台上的男人每講一段話,總是要先加上一句悲憫的呼號:“我的兄弟姐妹們呀!”。。。結果媽媽中途退場了,我看一定是熱的。但她沒怎麼承認。她說:“看見沒皮皮,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們,好像都被人家打了左臉,我有點受不了就出來了。”說實話,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
也是那一年的冬天,天特別的寒冷。天空時常撒著白糖樣的雪粒兒;清晨起來,細密幹枯的石榴樹椏,變得又胖又圓,漂亮極了;筆直粗糙的銀杏樹幹,也變光滑了,站在樹根下撒尿險些聞不出尿味,好冷!街上結著冰,人們一個二個走鋼索一樣小心;汽車通通在馬路上匍伏爬行。又是一個開始結冰的晚上,媽媽坐在橙色燈光下,靜靜看完了《世界服裝史》。第二天她把自己裹嚴實,然後帶我出門去了。我當然是沒什麼關係,可她卻在冰上打了三次滑。最後,我們買回一塊兒黑顏色的棉布。整整一天,我跟媽媽在房間裏出出進進,直到天色近晚,才明白她在為我趕製冬衣。那是個動人的時刻。
我第一件冬衣的誕生,是以上麵被鉸出三個窟窿為標誌。媽媽歡喜地扔下手中工具,微笑著對放學剛進家的虎子宣布:“晚飯後開服裝展示會了!”虎子使勁眨巴眼睛,很顯然,他沒能趟上家裏的這股潮流。而我,趁人不防,叼著衣服鑽進自己窩裏——晚飯後我成了模特。媽媽把我放在摞高的椅子上麵,舉起從窩裏搜出來的,縐巴巴的那件東西,宣布給它命名為:烏鴉乞丐!這是“正宗孤品”——媽媽簡單解釋了一下。不用說,這次我和虎子都蒙了。媽媽不等我們清醒過來,就吩咐哥哥幫她替我套上她的作品,同時談著保密的問題:“要不然川保久玲可能會來和你媽媽打官司哦。”哥哥問“誰是川保久玲”?媽媽的回答是“說了你也不認識”!那時候,虎子還不像現在這麼油嘴滑舌,自然啞口無言服服貼貼。那一年那個剩下的冬天,我猛然間有了三個洞的新衣,身心都暖和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