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拳猴接著說:“由於不能密封,蘭婆的麻花到了農曆六七月都長毛了,根本不能吃!”
他們這才想起,端午過後,江南正值漫長的梅雨時節,在這樣的季節裏,人心都會長毛,還不要說是透著濕氣的麻花了。
鐵拳猴去學木匠了。鐵拳猴走後,毛孩們接替了蘭婆的挑水任務,雖然蘭婆每次都給他們一根麻花,長了毛的麻花,但他們都很高興。每當他們接過蘭婆的麻花後,他們不像鐵拳猴先前那樣躲躲閃閃,他們會把麻花舉過頭頂,他們喜歡看在陽光照耀下的麻花,麻花上的長毛隨風而舞,如原始森林般迷人。
欣賞完後,他們也像鐵拳猴一樣,把麻花送到那間廢棄的屋子裏,小心翼翼的搭在那株“老樹”上。毛孩們希望,越堆越高的麻花,能夠生根發芽,長出這世界上誰也沒有見到過的麻“花”。
石婆的窖花
那個秋天,是鐵拳猴去學徒做木匠前的最後一個秋天。那年的秋天,是秧村最炎熱的秋天,熱得連秧村壽命最長的萬秀公都直搖頭,嘴裏不斷嘟噥:天開地裂,熱死人啦!天開地裂,熱死人啦!
秧村雖然地處河流縱橫、水源充裕的江南贛中,可從縮小的地域範圍來說,秧村其實地處丘陵地帶,秧村的房屋都建造位置較高土石坡上,四麵環山,隻有一條小溪蜿蜒在秧村的田野。秧村雖然地處丘陵,但比起鄰村的團結村,華山村以及東風等村,秧村還是富足的,因為秧村的村口星羅棋布了十餘口水塘,他們像璀璨的銀珠係在秧村的脖子上。這些水塘讓秧村一年到頭都波光燦燦,水氣盈盈。
可那年天氣實在熱,村裏像突然孵化了數條火龍,這些火龍往秧村房屋,小路,稻田,池塘等地方亂闖,開始是位於地勢最高的腰塘水庫見底,接下來像風滅蠟燭,十餘口水塘被火龍一一吸幹、舔盡,連最後的屋背塘也沒能幸免。村裏的老人說,從祖先來到秧村開基後,屋背塘裏的水就沒有幹枯過。屋背塘的水一年到頭都是滿滿的,水草豐美,魚蝦成群。連岸上四圍的垂柳也婀娜多姿,成為秧村一個顯赫的標誌。屋背塘是秧村水塘群中的明星,豐盈、潔淨,秧村人洗涮餐具都會選擇來屋背塘,甚至連秋末蒸糯米酒的用水也選擇屋背塘。可如今,屋背塘也幹枯了,幹涸的魚蝦成片,龜裂的塘泥讓人觸目驚心。
飲水成了秧村人最大的麻煩,秧村又近千口人,外加牲畜,幾千張嘴都要喝水。水從哪裏來?
顯然,村裏的惟一的老井難以滿足村人的飲水。村人隻好挑著擔子去十公裏遠的村界邊的小溪去挑水,小溪的上遊是茶園水庫,是個儲水量巨大的水庫,能滿足茶園,秧村,華山,橋頭等一帶村莊的禾苗澆灌。不過由於今年的氣候異常炎熱,從入夏以來,連點雨星都沒有下過,為了控製水量,茶園水庫隻是每天早晨六點到八點打開涵洞,給下遊放水兩個小時。
秧村其他人家還能想辦法弄到水喝,可石婆咋辦。
石婆是個近七旬的老太,而且是個小腳老太,她的老伴石貴早些年由於癆病無錢醫治去世了,自己膝下無人。平時的水都是鄰居幫襯,可如今,每家每戶的水比油還貴,誰還舍得把水恩賜給別人。大家明白,在這樣的災難麵前,一顆水或許就是一顆命。
水,水,水。秧村不管是近百歲的老人還是蹣跚學步的嬰兒,都在不停地呼喚水。水成了秧村人人都想早日見到的最親最親的親人。水從天而降,可靠天上,天上的太陽一天接一天怒氣衝衝,不肯擠半點眼淚。人們隻好靠地下了。地下能出水的地方隻有村中央的老井。每天淩晨,老井四周都有人在排隊等水。老井是吊桶林立,每家每戶都在等井底這窩剛滲出來的水。可水少桶多,老井的出水量又有限,你打了我就沒有,我打了你肯定就沒有。於是家家戶戶都派家裏的孩子守在井口,一等到老井裏的水能夠浸沒吊水桶,大家爭先恐後地把桶放下去。
寡居的石婆也偶爾會出現在井口,可走路蹣跚的她不等走上井台就被年輕力壯的後生或爭強好勝的毛孩擠到了外圍。石婆想看到井底的水都變成了一種奢望。好心的會給上極少量的水,但也警告石婆:水,隻是給你喝的!石婆知道,好心人隻是想讓自己活下去,至於自己飼養的六隻雞和兩隻鴨,就讓它們自生自滅。可石婆不想渴死她喂養多日的雞和鴨。為了這些和她日夜相伴的雞鴨,石婆打算靠自己的力量來井口取水。
你推我擠,前呼後擁,老井成了集市,人人都想從這裏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但並不是人人都能如願。老井成了秧村人聲鼎沸的地方,但也是個你爭我奪的要隘口。鐵拳猴看到石婆一連三天都沒能擠到井口。
要不是鐵拳猴的創舉,炙手可熱的老井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冷寂。
鐵拳猴的創舉就是在水塘裏挖窖取水。
水塘本來就地勢低窪,屋背塘又是水塘群中地勢最低的。在塘底挖了三五米後,泉水就涔涔的滲出來,一個時辰後就能滲滿半個水窖。水窖的水清潔無比,堪比井水。而且,這樣的水窖有了歸屬,誰挖的就是誰家的,不像老井,誰不怕死,誰敢往前衝,誰就能插上一腳。水窖是自家的勞動所得,成了每家每戶的獨享。
鐵拳猴力氣大,水窖的容積也貪大。鐵拳猴家人畜的飲用水很快得到了解決。秧村的孩子紛紛仿效鐵拳猴去水塘底挖水窖。大人是沒有功夫去管水窖,田裏的禾苗都快火上身了,急得他們團團轉,不僅是村口的池塘見底了。就是田野裏的那些碩大的水庫也都要見底了,每個人都忙著用各種方式給田裏的禾苗上水。但由於水的缺乏,地勢較高的禾苗都枯槁得如過了火。沒有辦法,秧村每家每戶都把禾苗的希望寄托在小溪一帶,保全了這一帶的禾苗,人的口糧還是能夠穩住。否則來年隻有喝西北風了。
村裏的孩子都為自家挖了一口水窖,每天都能滲出好幾擔的水,足以把家裏的大水缸盛滿。不久,毛孩們竟然發現石婆也出現在了水窖的塘岸,跟隨石婆的還有她的雞和鴨。石婆枯黃的臉像塘岸柳樹枯萎的葉子。一連幾天,毛孩們都發現石婆站在塘岸不知所措,日愈枯瘦的臉叫人看來憂心忡忡。
鐵拳猴挖了一口水窖後,他還不甘心,他決定再挖一口水窖。鐵拳猴做事情總是讓人匪夷所思。
這次鐵拳猴不像挖第一口水窖,囫圇吞棗,鐵拳猴挖得很細致。看到鐵拳猴再挖水窖,毛孩們也學鐵拳猴再挖水窖。毛孩們天真地想,地下水是有定數的,你挖的水窖多,出水量大,我家的水窖就沒有水了。
顯然,為水日夜奔波的大人不理解孩子們的瞎折騰。鐵拳猴的父母罵鐵拳猴,你力氣沒有地方使嗎?有了一口水窖就夠了,你力氣多的話幫我們去給禾苗上水好了。鐵拳猴不理會他的父母,繼續挖他的水窖,比起第一個水窖,這個水窖口小地深。假如說挖第一口水窖是為了早點出水,圖快,可水窖的形狀卻慘不忍睹。現在挖第二口水窖有的是時間,鐵拳猴選擇了精雕細琢了。
為了避免人多嘴雜,說自己吃多了無聊,鐵拳猴選擇了有月光的夜晚開挖。鐵拳猴白天做的主要事情就是不斷打磨他的鋤頭和鐵鍬,打磨得像月亮一樣閃閃發亮。鐵拳猴對其他孩子仿效他的行為感到恥辱。鐵拳猴心裏想,你們這夥兔崽子會後悔的。
忙活了好幾個夜晚,鐵拳猴的水窖挖好了。這個水窖的窖口最閃眼,宛如青花瓷的瓶口,圓潤、飽滿。鐵拳猴還煞有介事的為這口水窖加上了磚砌的圍欄,甚至為水窖鋪就了一條彎曲沙石小路。
這時好幾口新開辟的水窖也竣工了,它們以鐵拳猴的水窖為中心,星型鋪開。
鐵拳猴的新水窖好後。鐵拳猴去了石婆寡居的小屋。這間小屋長久沒有大修,屋頂的瓦片都裂縫斑駁。屋內溢出沉重的黴氣,嗆得鐵拳猴眼淚都流出眼眶了。鐵拳猴毅然跨入石婆黑洞洞的大門。此時的石婆正睡在一張躺椅上唉聲歎氣。鐵拳猴瞥見了石婆的水缸,裏麵早已滴水不剩,隻有烏兮兮的飯架上孤零零地躺著一瓢水。
鐵拳猴一聲不吭,把石婆從躺椅上直挺挺的扶起,拽著石婆的手往外跑。石婆一陣恐慌,纏著的雙腿如麻花,被鐵拳猴連拖帶背似的往外飛奔。這突來的舉動嚇得屋子裏正在牆角休眠的雞鴨慌不擇路,四處逃竄。
鐵拳猴和石婆出現在了塘岸。鐵拳猴和石婆都大汗淋漓,石婆更是弓著腰在喘粗氣。鐵拳猴迫不及待地指著那口水窖對石婆說:“石婆,你看那口水窖是你的,中間最漂亮的那口。”
頭昏眼花的石婆哪裏聽清了鐵拳猴的話。石婆責罵鐵拳猴:“你這冒失鬼,火急火燎地拖我來這裏尋死啊。”石婆眼淚汪汪的哭訴起來:“老天啊,要我死也要娃兒們幫我找個有水的地方啊!……”
石婆的眼淚漫過眼袋,滑過腮幫,奢侈的流過嘴角,砸在地麵。砸得地上的塵土飛揚,旋風席卷。
鐵拳猴也流下了眼淚,他把雙手握成喇叭狀,對著石婆的耳朵吼道:“石婆,從今天起,那口最漂亮的水窖就是你的了!”
石婆木然地站在塘岸,眼睛直直地看著塘底那口最漂亮的水窖。水窖裏潔淨的泉水反透過來,瘦小的石婆浸透在水光之中。
出乎鐵拳猴的意外,毛孩們也搶著領著石婆去看水窖,紛紛表示他們挖的第二口水窖也是屬於石婆的。石婆在孩子們的簇擁下東倒西歪。
但石婆滿臉洋溢著陽光。石婆明白了,以鐵拳猴的水窖為中心,散布四周的水窖都是自己的。石婆成了秧村擁有水窖最多的人。遠遠看去,群星拱月般的水窖,如一簇簇水汽縈繞的木槿花。水色的木槿花映照得天上的太陽都水汽騰騰。
“嘰嘰……呱呱……”循著聲音,石婆發現自己的雞鴨也來到了塘岸。
雞,六隻。鴨,兩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