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要去城裏買生葵花籽了,夜裏雲婆特意去菜園看望這顆向日葵。皎潔的月亮掛在樹梢,灑下一地的銀光。光輝裹住了雲婆和她的向日葵,光輝也裹住了秧村的角角落落。此時的雲婆很傷感,她擔心這顆向日葵或許在自己回來後已經是麵目全非了。雲婆彎下腰拔去向日葵周圍的一些雜草,為向日葵狠狠澆了一次水。雲婆用布滿褶皺的雙手撫摸著向日葵的枝幹和枝葉。雲婆是一點一點看著它長大的,雲婆能細數哪片葉子是哪天長出來的。此時的向日葵早已經超過雲婆的身高,比雲貴的身高都要高。在月光中,雲婆猛然發現向日葵結了濃綠的花苞。花苞躺在頂端的葉子裏,像睡在搖籃裏的胖娃娃。
雲婆想,向日葵或許明天就要開花了。可自己明天也要進城,再不進城,自己手中就沒有生葵花籽了,沒有葵花籽意味著雲婆的葵花籽攤要歇業了。雲婆不想讓自己的葵花籽攤歇業。
夜很深了,雲婆又一次撫摸著向日葵的枝幹和枝葉,雲婆很想去撫摸這顆花苞,但雲婆沒有這麼高,雲婆踮起腳努力了好幾次,但始終無法觸碰。雲婆真想輕吻一次滾滾圓圓的花苞,可雲婆身高差得太遠。雲婆隻好近距離仰望。
菜園裏的草蟲也停止了鳴叫,天穹中的星星也睡眼惺忪。該回家了,明天清晨5點就要早起,要搭秧村三貓的拖拉機到鄉裏,再從鄉裏搭班車進城。
離開菜園,雲婆竟然聽到了鐵拳猴一夥人忽隱忽現的聲音。雲婆跌跌撞撞回到了家。
雲婆回來是第二天的下午,雲婆一回到村口就把一大袋生葵花籽丟在地上。袋口的繩子被顛簸的拖拉機震鬆了,生葵花籽灑了一地。雲婆顧不上了,她瘋了似的朝菜園奔去。
此刻,新生的金燦燦的向日葵花正對著天上的太陽竊竊私語呢。
蘭婆的麻花
蘭婆現在很少站在門口。蘭婆站在門口的模樣都是用手遮著太陽光,惦著腳尖往村中間的水井眺望。隻要蘭婆站在門口,鐵拳猴就會馬上出現在蘭婆的眼前。
毛孩們一直納悶,蘭婆的眼睛都瞎了好些年了,可她看遠處還遮著太陽光幹嗎?
蘭婆眼睛瞎了真有一段時間了。蘭婆眼睛的瞎和兒子有關。其實,也不是她的真兒子,隻是個養兒子而已。
在秧村,隻有雲婆、蘭婆、石婆三個女人沒有生育後代。所以在秧村你見到低頭走路的婦人,那肯定是她們三人中的誰。但蘭婆的丈夫蘭貴比雲婆的丈夫雲貴、石婆的丈夫石貴厲害。蘭貴幾乎沒有花錢就從外鄉帶回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在那個時代,國家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生育後代靠自覺。很多人家生養不節製,膝下兒女太多,由於撫養不起,子女或送或賣給別人的比比皆是。
蘭婆有了養子後很高興,走路時頭也敢抬起來了。養育小勇,蘭婆比秧村那些帶養親生兒子的母親都要精細。小勇養尊處優,生長得順風順雨,這樣一直到十六歲。小勇十六歲那年,蘭貴突患癌症去世。小勇也從村婦的嚼舌聲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知道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就住在隔著贛江的八都鎮,而且親生父母家裏生活得有起色了。小勇知道從秧村步行到西沙埠渡口,坐上五毛錢的渡輪,趟過贛江,對麵就是八都鎮了。蘭貴活著時,是村裏的會計,人五人六的,也算是村中的顯赫人物,家裏吃的、穿的在秧村可以說是上層。蘭貴一死,家道日下,小勇就逃回到親生父母家,像一縷青煙,一去不回返。
養大的孩子給跑了,蘭婆成了秧村人的笑柄,就連雲婆和石婆都暗地裏笑她。夫亡子逃,蘭婆日急夜憂,以淚洗麵,很快就把一雙清秀的眼睛哭瞎了。
蘭婆性子強是秧村出了名的。丈夫在的時候也是火急火燎的幹家務幹農活,一點也不亞於男壯勞力,也一點都不像村領導的妻子。眼睛瞎後蘭婆還要拄著拐杖侍弄了三分水田和幾壟土。水田種植水稻當糧食,土種植青菜蘿卜等當菜肴。蘭婆不想倚靠別人生存。
但最致命的是蘭婆有恐高症,一到水井邊頭暈目眩,小腿發抖。以前蘭貴在家裏其他的任何事可以不做,但去井口擔水是必須的。蘭婆眼睛瞎了後,水更成了蘭婆最大的威脅。
當然,蘭婆一個人寡居,四圍的鄰居去井口挑水時會拿上蘭婆家的小竹桶,順路幫蘭婆提些井水回來。
可是到了農曆六七月份,是農村最忙的“雙搶”時節,大人都忙著稻子的收割,忙下一季水稻的耕種。人人都像拉磨的驢,這段日子是連軸轉,誰不累得雙腿跟不上腦袋?
這個時節,秧村的孩子成了家裏挑水的主將,而且這些孩子都是還幫不上農忙活的學齡前孩子。
孩子們每天都要挑兩次水,一次是送往田野供大人們飲用;二是傍晚挑滿家裏的水缸,夠家裏第二天人畜的飲水。秧村的水井在村中心,是一口百年的老井,水質清冽。秧村人每家每戶都有一口大水缸,儲存好幾擔清涼解渴的老井水。
大人們沒有空暇幫蘭婆挑水的那會,村裏的毛孩們卻搶去幫蘭婆挑水,因為蘭婆每次都會給幫她挑水的孩子一根麻花。金燦燦的麻花比什麼都更具誘惑力。但隻有鐵拳猴才有如此的待遇。
在那時,秧村的孩子隻有端午節才能咬上幾根麻花。秧村端午的習俗是吃雞鴨蛋,煮熟的蒜頭,粽子,油果子和麻花。孩子們最喜歡的是麻花,但秧村的大人卻不太願意多做麻花,一來麻花要費麵粉,可秧村不種小麥,麵粉還得花錢去圩鎮上買。二來費時間,麻花最花俏,最費事,要揉、要拉、要拗、要煎,最主要的還是麻花費油,炸上一斤麻花要搭上好幾斤的菜籽油,而且用剩的油黑乎乎的,用來炒菜澀口,倒掉又可惜。
所以,秧村每家每戶總是象征性的做少量麻花,主要是為了端午時敬神祭祖。孩子們能吃上一根麻花,簡直賽過活神仙。
蘭婆的水由鐵拳猴一人把持。其他人休想插手。誰都知道掌握了蘭婆的挑水任務就是掌握了蘭婆那一陶罐麻花。
蘭婆裝麻花的陶罐是我在秧村看到的最大的陶罐,這個陶罐晶瑩剔透,形如彌勒佛的肚子。蘭婆把麻花裝在一個大肚的陶罐裏。蘭婆從這個陶罐裏往外掏麻花的動作是毛孩們認為秧村所有動作中最誘人的動作。自從蘭貴去世後,蘭婆每年的端午前就隻做麻花。
蘭婆的水就這樣被鐵拳猴一個人獨享,也就是說,蘭婆的那陶罐麻花就是鐵拳猴一個人的。雖然毛孩們有怨言,但誰叫鐵拳猴力氣大,毛孩們都親眼看到過,鐵拳猴用雙拳在堅硬的沙土上砸出兩個深窩。毛孩們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毛孩們隻有每次看鐵拳猴從蘭婆這裏拿麻花的份。毛孩們沮喪過,但毛孩們沒有辦法。毛孩們都想下輩子成為鐵拳猴。
一次,鐵拳猴病了,病得上吐下瀉。鐵拳猴的痛苦竟然成為毛孩們心照不宣的幸福。毛孩們早就盼望這樣的機會了。就鐵拳猴這個病狀,毛孩們想這次蘭婆的水該輪到他們去挑了吧。蘭婆陶罐中那誘人的麻花他們也可以咬上幾口了。想到咬麻花那咯咯蹦的聲音,想到吃麻花時滿嘴流油的快感,毛孩們心裏湧起了一輪輪欣喜。
蘭婆站在門口用手遮著太陽光眺望的時候,毛孩們都跑上前去躍躍欲試,準備接受為蘭婆挑水的重任。正當他們準備接過蘭婆挑水桶,該死的鐵拳猴還是出現了,他歪歪扭扭的朝水桶跑來,他心安理得地接過了蘭婆手中的水桶。毛孩們看著鐵拳猴挑著空水桶都東倒西歪,但該死的鐵拳猴還是舍不得放棄今天這根麻花。
眼看到嘴的麻花飛了,毛孩們恨鐵拳猴到了極點,他們嘟噥著,真想一起圍上去湊鐵拳猴一頓,但他們不敢,害怕鐵拳猴鐵鑄似的雙拳,毛孩們都怕鐵拳猴一個個單獨找他們算賬。鐵拳猴多次和他們說過,誰惹他一次,他就用鐵拳打掉誰的一顆牙齒,惹兩次四顆,三次八顆,以此類推。毛孩們害怕嘴裏沒有牙齒,也就害怕了鐵拳猴。
鐵拳猴拿著蘭婆的麻花,躲躲閃閃,腦袋和上半身像錯了位,七零八落地走了。
時光真的像流水,很快,毛孩們都七八歲了,到了讀書的年齡,毛孩們都進入學堂念書習字了。由於家裏舍不得出學費,鐵拳猴沒有出現在學堂。鐵拳猴的父親給他聯係了村裏的一個木匠師傅,鐵拳猴準備和師傅去山裏學做木匠了。
鐵拳猴走之前把毛孩們叫到了一起,他什麼也沒有說,把毛孩們帶到一座廢棄的老屋裏,這間屋子是以前隊裏的會計房,也是蘭貴以前辦公的地方,分田到戶前,蘭貴每天晚上都在這裏專門為社員們記工分。如今,分田到戶近十年,蘭貴也走了,這裏也塌敗了。屋頂的瓦楞草長得老高。鐵拳猴把毛孩們帶到這裏來幹什麼?
在納悶中,鐵拳猴引他們來到屋子的一個角落。毛孩們的眼睛在昏暗的屋子裏燦爛一亮,他們看到丟棄的麻花一根壓著一根,整整齊齊,形如一株纏滿青藤的老樹。
毛孩們人人握緊拳頭,氣憤填膺。他們罵道:這該死的鐵拳猴,浪費如此多的麻花,竟然還不讓他們吃。毛孩們再也忍不住了,紛紛揚起拳頭朝鐵拳猴身上砸去,此時的鐵拳猴沒有像猴一樣,機靈地躲閃,他把身子挺得像白楊樹一樣筆直,任憑毛孩們的拳頭像雨點一樣的砸向他。此刻他鐵鑄似的雙拳如被雨淋濕的麵團。
毛孩們看到了鐵拳猴鼻孔和嘴角溢出了鮮血,他們這才感到後怕。
鐵拳猴突然蹲到地上,把頭埋在兩膝之間嗚嗚大哭。哭了很久,鐵拳猴站了起來。
鐵拳猴抹了一把眼淚和鼻涕說:“對,這是這些年來我幫蘭婆挑水時賺的麻花。”毛孩們都質問鐵拳猴:“你為什麼不吃?”
鐵拳猴抬頭朝屋頂望,陽光透過早已破碎的瓦片激射下來。在光柱中,無數蚊蟲在群魔亂舞。
鐵拳猴麵朝他們吼道:“蘭婆的麻花,能吃嗎?”
毛孩們心存疑惑。鐵拳猴斜著眼看麻花堆,說:“蘭婆眼睛看不清,她家的陶罐其實早就被小勇鑿過一個小洞。小勇為了能多吃陶罐裏的麻花,故意謊說放久了的麻花會變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