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河一直把我們送下了山,他讓李秘書每人給我們帶了一包山裏產的蘑菇和木耳,並一再說明都是他老伴采的,純綠色食品。把東西裝進我們的車後備箱之後,老趙便坐上他的綠帆布棚吉普車回林場了,看著他那略彎的腰脊和滿鬢角白發,我的心疼了一下,拉開車門時看見喬玉龍和任豔兩個女生的眼裏都是淚水,
回省城前,老竇驅車帶我們去離紅興隆林場有五十多公裏路的小鎮楊馬架,除了把托任豔買的那幾袋食品拿著,他還從喬玉龍手裏挪了三萬元,一並給了秦永才的婆娘和孩子。說自己是跟老秦曾經一塊在城裏做買賣的。答應回城裏取了自己的積蓄便還給喬玉龍。
回省城路上老竇又把車拐向了去往湯旺河的方向,汽車曲裏拐彎地沿著盤山道尋到了大山腳下的一個叫翠巒的小鎮,他帶著我們在一所稱為供銷社的破敗的院子裏找到了一個看門老人,倆人抱到一起的樣子真讓我們不知事情真相的人誤以為是一對久未見麵的父子。老竇和那個老頭坐屋裏聊了半個時辰之後,出來開上車拉著我們直接出小鎮,爬山路來到半山腰處的一處坡地,在荒草萋萋的樹叢中尋出一個立有石碑的土堆旁,坐下就哭,跟他同學十幾年,還沒有瞧見過他這副傷心的模樣,任憑誰勸都不聽。直到太陽快要下山時,他才拿衣服袖子擦幹淨眼淚,起身去車的後備箱裏取出一個背包,又找出一壇用棉花和報紙裹得嚴嚴實實的酒重新回到墳前,坐下喝酒,一時間酒香四溢,見我們都勸不動他,馬東跳上車駕車下了山,半小時後返回來跟我們透露了一個秘密,真是很讓人驚訝,他說他剛回去問了供銷社看門那個老頭,土堆是個墳,裏麵埋的人是老頭的三閨女,鎮供銷社的售貨員,也是咱老竇曾經的戀人,任豔非得下車問問老竇究竟怎麼一回事,被喬玉龍給拉住,說誰都有自己的隱私,別討人家嫌。回省城繼續走的路上,也是在兩個女同學的逼問下,老竇跟大家道出了實情,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當時他去那個鎮子裏的他老婆的姑媽家走親戚,就認識了表姑父也就是老韓頭的女兒韓冬梅,認識三年後辦訂婚宴時老竇接到父親電話調回省城的事辦成了,老竇提出帶她一塊回去,可正值韓冬梅的母親患了病,他的要求被韓拒絕了,她執意留在鎮子裏照顧母親,倆人就分開了,那天定親喝的就是這種名為孔府宴的酒,送老竇上長途汽車時,韓抱著一壇就送他,兩人約好下次見麵時一起痛快地喝掉,那次分手直至如今沒再相見過,竟是永別。這次來山裏老竇才知道他走後的第二年,韓冬梅的母親便病死了,韓也去了鎮中心小學教書,可沒去多久就趕上學校失火,她在救學生時被燒落架的房檁木砸死,死時年僅二十九歲。
一路上,馬東開車,老竇則坐在副駕駛位上一直落淚,他很後悔當初自己沒堅決地帶韓冬梅回城裏,他幹嘛隻帶那壇酒呀,既然訂了婚那不就是他老竇的女人了嗎?或者自己也不回城,也留在那裏,幹脆組成個家庭,結局可能就會有所不同。最終還是任豔勸他說凡事得想開點,人死不能複生,命運終究是命運,興許是上天安排好的,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何況你不回省城也不會有今天的發跡,在好單位裏當處長,有市領導的女兒做媳婦,整天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也算是因禍得福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任何事情都會有利有弊的,知足吧,知足者才能長樂。任豔話說到此,沒想到老竇卻很大聲地說放屁,知足,沒情感的家夥才會知足,你個小丫頭片子知道個屁,老竇的話說得很突然又很堅決,把任豔說地滿臉通紅,她剛要張嘴哭,被馬東急踩了下刹車,車裏的幾個人都相互撞了下,不作聲了,車停下來大家才發現前邊的山路上站著兩隻受了驚嚇的麋鹿,馬東罵了句什麼便不知從哪兒找出一根鐵棍下了車奔就近的一隻麋鹿走去,坐在車後座的喬玉龍竟也身手敏捷地跳下車,邊追趕馬東邊說,千萬別傷害它們,那可是珍稀保護動物呢,剛剛還坐在副駕駛座上發怒的老竇卻迅速挪到駕駛位,左手死死地把住方向盤,右手則拚命的摁響喇叭,讓汽車一連串的鳴笛將那兩隻麋鹿驚跑,直到它們躥進路旁的蒿草中消失為止。
回到城裏那天晚上,老竇依舊把我們拉到他家樓下的小吃部,點了一桌子好菜,打電話讓他老婆給送酒下來,說除了那壇孔府宴別拿,其他啥酒都可以,結果竇嫂子給我們送下來兩瓶茅台,喝酒期間我小聲問挨我坐的老竇說,那壇孔府宴不是在山裏被你喝了嘛,咋家裏還有一壇呢,是搞錯了吧?老竇用腳在桌子底下踢我,之後也小聲說,那酒是兩壇,當初韓給咱往城裏帶時,是帶了兩壇,象征好事成雙的意思,老竇隻說了一個韓字就打住了話頭,拿酒瓶子給大夥倒酒,然後笑著跟我們幾個同學眨眼睛,趕巧這時正好竇嫂去灶房催菜,任豔一邊衝著老竇笑一邊說,你們男人啊都是狡猾的東西。老竇也不跟她拌嘴,隻是自顧自地喝酒,看來又得不醉不歸。從他那疲憊又有血絲的眼神中我看得出這個已經進入不惑之年的男人的疲倦,那一定是種不為人知又無休無止的倦意,人活著就是個累呀。
酒一直喝到午夜時分,老竇才讓馬東開車拉他去單位,取回了三萬五千元現金,交給喬玉龍,說三萬是還她的,另外五千元算他老竇這個當哥哥的給她丈夫買慰問品的,蹲監獄的滋味不好受,誰讓咱們同學一場呢,老竇的“咱們”兩個字又把小喬說掉了眼淚。
星星滿天時,酒局終於散了場,喬玉龍跟任豔回家,老竇非拉著我去他單位喝茶聊天,沒辦法馬東隻好開車送我們,卻被老竇拒絕,他搶過方向盤,非得自己開,結果我們倆開著車在省城的夜色裏飛馳,到他單位在辦公室裏睡下已經是淩晨三點多鍾。
第二天天一亮馬東就來砸門,我問他咋來這麼早,馬東一百個不樂意地說,還不是竇班長,半夜就打電話,囑咐我來接你吃早餐。我瞧了一眼旁邊他的床鋪竟是空的,便納悶地問馬東老竇去哪了?馬東說一大早就開車去山裏了,我問他又去山裏幹嗎?馬東說接那個老韓頭去了,我不解地說接人家做什麼,馬東說不是跟人家閨女喝定親酒了嘛,當嶽父了唄,他這人就是死心眼,拿棒槌當針。
我插話道,你別說,單憑這一點可以看出來,老竇這家夥為人還湊合,東北話講:夠揍!我插話當口,禁不住暗地裏蹺起了大拇指。
中午飯由任豔做東請我們幾個人吃韓餐,和我們一起坐在車裏的任豔問我和馬東喝啥酒,並說那家飯館她熟識,可以自己帶酒,我說喝孔府宴,至少兩壇子,喝完就散局,各自打道回府,來省城一趟啥正事沒辦,竟他媽灌貓尿了。
任豔趕緊給她老公打電話說讓去淘弄孔府宴酒,強調說至少兩壇,她老公回話說這酒早不生產了,上哪淘弄呀?任豔說上哪淘弄他不管,反正一會兒就的喝,她可是年八輩都不請同學客,整不好丟你們稅務局的臉,另外要通知你的是城關分局你們竇局長也參加,任豔的老公聽任豔這麼一提醒在電話那邊樂了說,那就好辦了,找竇局的秘書,那小子準知道哪有,據說竇局好像前幾年就窖藏了好幾十箱孔府宴酒的。
一星期後,喬玉龍專程又來了趟省城,她讓任豔給找了家像樣的酒店,把能聚集起來的同學都叫上,主題是感謝把她丈夫從監獄裏撈出來,她特意把趙大河也從山裏喊來,不但還了借的錢,還單獨敬了他一杯酒,並認真而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酒席很豐盛,足足有十幾桌,老竇替她主持,老竇穿了正裝西服,還打了條紅領帶,他不僅帶了老婆出席酒宴,還把剛接到城裏的老韓頭也給拉到酒店,安置在貴賓席那桌就座。
喬玉龍敬酒時向大家彙報說,她丈夫挺好,因經營的小煤窯存在安全隱患導致發生透水事故,對手下的礦工造成人身傷害,已經受到政府監察部門的懲辦,現在已經對所有的安全生產設備進行了更換,並下定決心做守法的生意,做老實人。她說話時,她丈夫,一個個子矮小黑瘦的男人走到台前給大家彎腰鞠躬,並豪爽的喝進去滿滿的一杯酒,以示謝意,任豔說,還真是頭一回見小喬的男人呀,沒想到小喬一個大美女,咋就嫁了個其貌不揚的男人,馬東說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圖啥呀?已經喝得舌頭有些大的趙大河說,那還不是烏龜瞅綠豆對眼了,圖啥,圖錢唄。這時老竇指揮他單位的兩個小夥子懷裏抱著一箱子酒,給每桌都擺一壇,竟然是瓷壇的孔府宴酒,有的人見了紛紛開瓶往自己杯裏倒,說這可是好酒,看商標至少窖藏了十幾年的時間,絕對是難淘弄的好東西,老竇自己則一杯接一杯地喝,任豔扯他袖子勸他別喝醉了,他卻說,醉啥醉,喜酒不醉人,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後來經馬東統計那頓飯,十六個同學算上家屬整整喝掉了兩箱半酒,很多人都著實的醉了一回。
在隨後不久和老竇的次小聚時,聽他說韓冬梅還是他現在老婆的一個遠房親戚,兩人的結識也是由於他老婆的牽線搭橋所促成,講起來還頗有戲劇性,那個老韓頭的老伴也就是說韓冬梅的母親是老竇老婆的表姑,兩家的走動沒有那麼密切和頻繁,隻是隔三岔五的有山裏人到省城辦事或走親戚,韓冬梅的父母親會求人家給老竇他們捎點諸如蘑菇木耳之類的山貨,算是聯絡著感情,突然有一天,老竇老婆的表姑給她掛來電話說表姑父遇到難事了,請在城裏工作的侄女女婿幫個忙,後來老竇一了解,是表姑父所在的鎮供銷社從山東某地進了批孔府宴酒,被當地的稅務部門給查封了,具體理由是造假,當時身為供銷社采購員的老韓頭就上火了,病倒住進了鎮衛生院,為那事老竇特意去了山裏一趟,以省稅務局同行的身份幫助協調解決了此事,沒罰款不說,還把沒收的酒給要了回來,那次老竇正好休假,辦完事後就沒急著回省城而是在表姑家裏住了段時間,也就跟表姑家的養女韓冬梅相處得非常要好,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從表兄妹關係演變成戀愛關係,直到後來老竇要回城裏時兩人決定分手。
任豔說這豈不是咱竇班長的一次豔遇嗎?老竇說算不上豔遇,頂多是婚姻中的一次特殊經曆而已,我看到他說這句話時盡管語氣很平靜,但臉上卻依舊掛著淡淡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