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蟬村,宋滿倉也算有臉麵的人。他的木匠手藝在蟬村是一流的,他打出的家具光滑、流暢、夯實,還帶點藝術感。所以蟬村人家兒子娶親,閨女出嫁,老人送終,都喜歡請宋滿倉做木工活。要不是頭上那癩疤,宋滿倉是不可能打光棍的。不過宋滿倉說,若不是孔文山,我宋滿倉早就娶上媳婦了。這話是有道理的。六年前,宋滿倉快三十了,到了打光棍的節骨眼上,很著急,便悄悄出去接了些木工活賺錢。再賺點,就湊夠三間瓦房了。偏在這時,孔文山將一頂資本主義尾巴的帽子,牢牢扣在了宋滿倉的禿頭上,還將他關進牛棚。宋滿倉本想築巢引鳳,結果巢沒築成,又戴了頂高帽,媳婦的事徹底泡湯。三十歲一晃而過,引鳳的事從此像秋後的茅草——黃了。

在蟬村,打光棍的人很少。於大呆算是光棍的鼻祖了,宋滿倉其次,孔小毛殿後。孔小毛傻不楞登的,當時還沒三十歲,尚是未知數。於大呆五十了,本以為光棍大旗扛定了呢,誰知中途叛變,做了光棍隊伍裏的逃兵。宋滿倉從此成了蟬村光棍隊伍裏的領軍人物,而且是光杆司令,倍覺孤單。

七、黃丫自殺之謎

蟬村有個特點,好事不張揚,壞事不外傳。因而有些事,不光我不知道,蟬村人自己也未必人盡皆知。

不知道的事,並不是沒有發生,不過是做得詭秘,或封鎖嚴密罷了。

孔姓是蟬村的主要人口。沾親帶故的血緣關係一定程度上遏製了蟬村緋聞軼事的傳播。而黃丫是異姓,說什麼不忌口,因而便如一粒種子,種在了蟬村男人的嘴上了。茶餘飯後,黃丫就跳到了飯桌上,田埂間,任男人們嚼舌。蟬村人發現,黃丫長得不錯,洗了澡後頭發披下來還蠻漂亮的,雪白的腰際間盡是風情。這個發現如一抹春風,吹生了蟬村的野火。於家是外姓,男人呆,女人傻,這些條件注定了黃丫會像一枝香那樣,香滿蟬村。據說,摸過黃丫奶子和雞窩的男人不在少數,甚至還有人睡過黃丫。真真假假隻有黃丫知道,或許黃丫也說不全。

到了夏秋之交,於大呆又討飯了。不同的是,往年一根討飯棍,今年一雙討飯棍。於大呆在前,黃丫在後。人家給了東西,於大呆說謝謝大爺。黃丫不說。於大呆瞪她一眼,傻樣!快謝謝。黃丫呢喃,謝——謝。黃丫不諳輩分,會把大嫂叫成大媽,大媽叫成大姐,鬧了不少笑話。於大呆嘿嘿幹笑著,唉,傻樣!

第二年,還未到夏末,於大呆又帶著黃丫要飯了。這時於家樂還沒出生。結婚一年多了,黃丫的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大家就笑於大呆是和尚雞巴——廢料。

第二年黃丫討來的東西明顯比於大呆多了。人家給黃丫饅頭,花生,鹽豆,還有蘋果。特別是宋滿倉,說大呆你個屌樣,連老婆都養不起,也配娶老婆?宋滿倉進屋舀一瓢玉米或大豆給黃丫,再扔一個鋼鏰在黃丫的碗裏打轉兒。黃丫的笑容這時好看極了,有點甜,有點柔,即使於大呆也難得一見。

從黃丫的笑容裏,於大呆驀地悟出了個理來。凡是多給黃丫東西的男人,必定對黃丫圖謀不軌。回了家,於大呆用粗麻繩捆住一絲不掛的黃丫,拳打腳踢,打得黃丫跪地求饒。但不管於大呆怎麼拷問,黃丫就是不說和男人的事。

於大呆敲不開黃丫的嘴巴,就敲自己的傻腦袋,越敲越靈光。於大呆把蟬村人排了一遍,重點放在光棍身上。蟬村隻剩兩條光棍:宋禿子和孔小毛。孔小毛父母早亡,膽小如鼠,長得又矮又難看,整天身上臭烘烘的。蟬村人都說孔小毛肯定要打光棍,別說是女人,連母狗都不願嫁他。蟬村還流傳一件孔小毛的事,說孔小毛有一次強奸家裏的母狗,把母狗弄得汪汪叫,母狗差點咬了他的家夥。於大呆排除了孔小毛。一個連母狗都強奸不了的男人,哪有能耐去對付一個女人?

那麼最值得懷疑的便是宋滿倉了。宋滿倉是正常人,有錢有手藝,他要對付黃丫,易如反掌。而且宋滿倉的表現,也值得於大呆懷疑。宋滿倉每次給黃丫東西,都很舍得。這麼一想,於大呆有些火了。好你個宋禿子,沒本事討老婆,就打別人老婆主意,算個屌本事?於大呆再不去宋滿倉家討飯了,也不準黃丫去,每次都從宋滿倉家的屋後繞過去,決不踏進宋家門檻,而且也不和宋滿倉說話,橫眉冷對。氣得宋滿倉要不是看在黃丫的麵上,早就給於大呆拳頭了。

時間進入1983年夏末。何村、孫村、桃村相繼分田到戶,農民從莊稼地裏解放出來,也從村幹部的管製中解脫。換言之,村幹部沒以前那麼厲害了。蟬村則如一座孤島,處在四麵楚歌之中。村裏幾次開會研究分田的事,孔文山不表態,村幹部也個個曖昧。後來迫於形勢,孔文山態度才明朗了點。

據說蟬村本來是有望在1983秋冬時分推行分田到戶的。偏偏在這個夏末,蟬村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孔文山的決定。

也是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天色有些灰暗。宋滿倉收工往回走,經過楝樹林東邊的時候,聽到林裏有女人的哭聲。宋滿倉很好奇,進了楝樹林。楝樹林很黑,宋滿倉的眼睛在黑暗中適應了一下,驀然看見一團白光,十分刺眼。宋滿倉定了定神,再一瞅,是個女人裸著的身子,蜷伏在地上,一個男人正在給她披衣服。宋滿倉想看個究竟。他走近幾步,才看清那女人竟是黃丫,男人正是孔文山。孔文山一回頭,也看到了宋滿倉,彼此都吃了一驚。驚詫間,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向林外奔去。那人被樹叢擋住,宋滿倉看不見那人的模樣,撒腿要追,被孔文山一把猛地拽住。孔文山說,老宋,黃丫受了驚嚇,走不動路了,你把黃丫背回去。宋滿倉暗想,你堂堂村長幹出這等齷齪之事,還想讓我背黑鍋?宋滿倉拔腿欲走,步子剛邁出,又停下來。宋滿倉瞄了一眼地上的黃丫,瞄到兩個奶子白晃晃的,在暮色中像兩個誘人的饅頭。

這回黃丫肉乎乎的奶子,實實在在地壓到了宋滿倉的背上。宋滿倉美極了,孔文山和他說什麼,他都答應得很幹脆。孔文山說,黃丫這孩子咋這麼命苦,竟讓人給……唉!宋滿倉知道自己可能誤會村長了,問誰幹的?是跑了的家夥?你咋不讓我追呢?孔文山說,太危險了。犯罪分子窮凶極惡,萬一行凶了咋辦?宋滿倉嗯了一聲,把黃丫往上掇了掇。黃丫的奶子在宋滿倉的後背上掇了掇,宋滿倉的褲襠支了起來。宋滿倉說,村長,要不報案吧?孔文山說,凶手都跑了,報案有什麼用?宋滿倉嘻嘻一笑,說村長,這你就不懂了,黃丫那個雞窩裏說不定還有凶手的東西呢。孔文山說去去,你小子淨想歪事,大呆要知道黃丫給人強奸了,黃丫還能活呀?老宋,這事你知我知就得了,千萬不能說出去,否則黃丫就沒命了。宋滿倉點點頭,想大呆打黃丫時,那真叫狠,想村長也挺善良,自己也摸過黃丫,村長不也沒說出去嘛。為了一個共同的秘密,宋滿倉和孔文山有了溝通的契機,前嫌盡棄了。後來孔文山還請宋滿倉抽煙喝酒,宋滿倉很是受寵若驚。

以為是你知我知的事,到了1983年底,卻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黃丫的肚子泄了密。於大呆結婚一年多,沒少折騰黃丫,黃丫的肚子愣是沒動靜。在於大呆近乎絕望的時候,黃丫的肚子卻有了起伏。年屆半百的於大呆高興得手舞足蹈,幾次將村裏的計生專幹拒之門外。計生專幹奉孔文山之命,代表村委來和於大呆商量,要打掉孩子,理由是呆子和傻子結合,生下孩子可能是智障。計生專幹言之鑿鑿地說,這是有科學根據的,也不符合政府倡導的優生優育政策。於大呆才不管什麼鳥根據,哪怕生出個狗啊貓的,那也是於家有後,無愧列祖列宗了。孔文山不罷休,給計生專幹下了死命令。竟也奈何不了於大呆。於大呆單刀橫馬,死守著肚子一天天大了的黃丫。

1983年底,盡管鬧得沸沸揚揚,蟬村最終沒能分田到戶。分田到戶曾提到了議事日程上,後來又隻字不提,村委的工作重點轉移到了計生優生上。孔文山在會上反複強調計生是國策,要抓計劃生育,更要抓優生優育。計生專幹解釋說,於大呆沒有違反計劃生育。孔文山聽不進去,組織村幹部幾次突襲,都沒能捉到黃丫,反而在於大呆明晃晃的大砍刀下落荒而逃。

1984年夏天,在蟬村人的矚目中,黃丫生了,生了個小子。

於家樂出世了,於家有了香火。大呆笑了,甜甜地笑。蟬村人也笑,壞壞地笑。怎麼看小家夥,都不像大呆的種,不呆也不傻,長得也不像。蟬村不乏眼睛毒怪之人,盯著一天一個樣的家樂仔細端詳:這鼻子,這嘴巴,這眼睛,怎麼看都像一個人。像誰呢?宋滿倉拍著腦門開竅了:天哪,難怪那次村長不讓報案呢!想不到村長快六十了,居然比種羊還厲害!轉而又火了,他奶奶的,老子一個女人沒碰過,他卻舉一反三:老婆、一枝香、黃丫,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宋滿倉在心裏發發牢騷,嘴上卻不敢亂說。他的禿腦殼再硬,也經不起孔家上千口的指頭。何況宋滿倉摸過黃丫的奶子,孔文山也把著他的短呢。

到了1984年的夏秋之交,於家不捧討飯碗了,村裏決定救濟於家。

這一年,於家過上了好日子,一直吃到1984年年末,於家仍未斷炊,天天炊煙嫋嫋。再過一周,就是1985年元旦了。這天傍晚時分,天有些涼意。宋滿倉瞅見抱著兒子的黃丫,坐在楝樹下穿一件藍色的薄毛衣,胸脯鼓得老高。見四周無人,宋滿倉走過去問黃丫,那次在楝樹林裏,是不是孔文山搞了你?黃丫有些驚訝,瞪大了眼,滿臉緋紅。宋滿倉知道猜中了,陰陽怪氣地笑,你想賴賬?賴不了的,家樂長得活脫脫像他!宋滿倉邊說邊要摸黃丫的奶子。黃丫躲開了。宋滿倉說,隻要你陪我睡一次,我保證不說出去。宋滿倉趁機在黃丫臉上親了一口。黃丫產後的臉豐腴而白嫩。

1984年最後一天,已經聽見新年的腳步了。一大清早,一種不祥的氣息籠罩了蟬村:黃丫死了!

宋滿倉驚得坐臥不安,幾天前他還拿話嚇過黃丫呢。蟬村人都說黃丫命賤沒福,眼看就要分田到戶,日子馬上就要好過了,她卻死了。

黃丫不識字,沒寫遺書,也沒留下隻言片語。黃丫的死因眾說紛紜。一致的看法是於大呆打黃丫打狠了,黃丫才投河自盡的。於大呆為什麼打黃丫?答案也是現成的,因為兒子不像於大呆。蟬村人又說笑了,說黃丫做得對,響應國家優生優育政策嘛。兒子要像於大呆,那不成於小呆了?村委會卻不同意百姓的說法,並下了權威性的結論:黃丫是自己失足掉進河裏淹死的。於大呆這才洗清了罪名。於大呆解釋說,他沒打黃丫,他昨晚還和黃丫那個了呢。之後黃丫翻來覆去的,像有心事,他也沒往壞處想,誰知道……於大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孔文山讓宋滿倉去楝樹林鋸了幾株樹,為黃丫打一口棺材。宋滿倉使出了平生絕學,打了一口上好棺材。蟬村人見了,都說就憑這副棺,黃丫死而無憾了。元旦這天,於大呆抱著不足五個月的兒子,呼天號地地安葬了黃丫。

安葬黃丫的第二天,孔文山向組織遞交了辭職書。半月後,孔文山卸任,梁玉清繼任。蟬村人不由得鬆了口氣。梁玉清繼任後,立即分田到戶。這年春節,蟬村的煙花把天都熏青了,鞭炮炸得比鑼鼓還響。孔文山一直把自己鎖在家裏。家裏沒了往年熱鬧非凡的氣氛,門可羅雀。於大呆家哀傷低沉,冷冷清清。他抱著家樂佇立在黃丫的遺像前,老淚縱橫。

八、誰是家樂的親爹

其實關於黃丫的事,最好問宋滿倉,他知道的多些。梁玉清說,宋滿倉對黃丫比較關注。光棍嘛!宋滿倉和你似乎無話不說啊。霍介會感覺到了。

他信任我。梁玉清說,我推行分田到戶後,蟬村人紛紛出去打工了。我說老宋,你也出去。掙點錢弄個媳婦回來。宋滿倉戴過高帽,蹲過牛棚,仍心有餘悸,說政策不會變了吧?我說不會。我將宋滿倉的一畝地安排給了別人種。宋滿倉出去了,雖然沒帶個媳婦回來,但掙了不少錢,每年都給我帶煙帶酒,還拉我到他家喝酒。黃丫的事都是老宋喝酒時講的。老宋說他對不起黃丫。

關於黃丫之死,我們可不可以這樣分析?霍介會比畫著手勢,做著推理。黃丫在楝樹林裏被孔文山強奸了,致使懷孕,傻女黃丫未必知道是孔文山的,以為是於大呆的,才敢生下來。再後來宋滿倉說破了,黃丫才發現兒子確實像孔文山,她覺得沒臉見人,才尋了短見?

我和宋滿倉也這樣分析過。梁玉清說,可如今黃丫和孔文山都死了,死無對證啊。

霍介會點點頭。如果情況屬實,那麼孔文山的死,便真相大白了。

梁玉清說,其實,我也在懷疑一個人。但無根無據,不能亂彈琴。再說這幾年我在外打工,對蟬村的事不上心了。

你懷疑誰呢?霍介會說,放心,警察辦案不靠懷疑,隻是想多點線索。

於大呆!梁玉清說,黃丫雖然死了二十年,但於大呆一直沒有忘記她。隨著於家樂一天天長大,與孔家的人越來越像,於大呆再呆,心裏也明白了,他對孔家自然是越來越恨了。

而且,隻有於大呆那樣的智商,才會幹出這等傻事來。梁玉清補充道。孔文山被癌症宣布死刑了,換了別人,不會幹這種蠢事。

霍介會說,孔文山死後,於大呆肯定想離開蟬村,但他無親無故,沒有去處,隻好求你了。聽說你當村長時,也給了他不少幫助,所以於大呆信任你。

他不會弄地,又帶著孩子,你說不幫咋辦?共產黨的天下,不能讓人餓死呀。我出去這幾年。孔桂軍對於家的幫助也很多。一村之長嘛。

和梁玉清的這次談話,讓霍介會獲得了重要線索。孔文山謀殺案基本水落石出了。

梁玉清從鎮上回來後,讓人告訴於大呆,明天來他家取邊防證,準備去深圳。

霍介會又找宋滿倉,了解黃丫被強奸之事。宋滿倉所說的內容,與梁玉清基本吻合。我有一個疑問,宋滿倉說,那次黃丫被強奸時,有個人從楝樹林匆匆跑了出去,這人是誰?孔文山為什麼不讓我追呢?霍介會支著下巴,說這隻能有一個解釋,那人和你一樣,是個目擊者,可能一直藏身林中,目擊了整個過程。你來了,他怕被發現,倉皇而逃。孔文山不讓你追,當然是做賊心虛,怕再生意外,他更不好收場了。

第二天下午,於大呆去了梁玉清家。於大呆進了院子,梁玉清立即關了院門。兩人剛坐下,身著警服的霍介會從裏間走了出來。於大呆還沒明白怎麼回事,霍介會的袖子裏露出一副手銬,一隻迅速銬住了於大呆左手,另一隻銬在自己的手上。於大呆拚命掙紮,手銬越銬越緊。

梁玉清吃驚地說,霍警官,你這是……

霍介會丟了個眼色,梁玉清閉上了嘴。

於大呆,老實交待吧。霍介會說,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

於大呆全身都軟了,身子癱在地上,滿頭汗珠如雨,滾滾而下。

於大呆承認,是他殺死了孔文山。

那次黃丫被孔文山和宋滿倉從楝樹林送回來,穿得很整齊,衣服是宋滿倉的。孔文山說大呆啊,黃丫剛才在路上發了羊角風,衣服都撕破了,正好我和老宋遇見,就把她送回來了。於大呆有點納悶兒,黃丫從未發過羊角風。但他也不能懷疑村長的話。黃丫畢竟是撿來的,以前有沒有發過羊角風,於大呆弄不清楚。

後來黃丫懷孕了,於大呆也沒多想。直到兒子出世,有人說家樂不像他,他才起了疑心。結婚那麼久,黃丫一直沒懷孕,聯想起黃丫發羊角風的事,於大呆猜測黃丫可能是被強奸了。再後來,黃丫自盡了。於大呆開始沒想明白,後來曾懷疑是宋滿倉幹的,因為黃丫穿的是宋滿倉的衣服。要不是怕家樂像自己一樣成為孤兒,於大呆差點要磨把刀和宋滿倉拚命了。

說到這裏,於大呆的皺紋、胡須裏都沾滿了淚水。

家樂十二歲那年,於大呆偶然發現,家樂長得像孔文山。他這才懷疑到孔文山的頭上。於大呆憤恨不已,發誓一定要宰了這老畜生!這時孔桂軍做村長了,孔文山身子骨也硬朗,又高又胖,於大呆怕自己不是對手,猶豫了好長時間,沒有下手。

再後來,於大呆聽說孔文山得了癌症,覺得再不下手,就不能替黃丫報仇了。孔文山天天去楝樹林,於大呆是知道的,便瞅準機會,跟蹤過去,趁其不備,一塊石頭砸在他的後腦勺上。孔文山沒死,在地上掙紮著。於大呆又衝過去,用拳頭砸他。於大呆也是耋耄之年,沒多大力氣,就把滿地的楝樹棗塞進孔文山的鼻孔和嘴裏。孔文山漸漸不動了。

霍介會一拍桌子,大喝一聲,於大呆,你給黃丫報了仇,可你觸犯了法律,將受到法律的製裁,懂嗎?

於大呆止住抽噎,頭垂到了褲襠裏。

你主動坦白,警方會從寬處理。霍介會口氣緩和了些。

這件案子,就此了結。數月後,於大呆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量刑是從輕的:一是於大呆主動交待了;二是於大呆有點弱智;三是孔文山身患絕症;四是孔家並不追究,反為於大呆說情,說不想於家樂成為孤兒。

九、不為人知的真相

故事寫到了這兒,就該結束了。此時是2005年春,蟬村很平靜,沒有故事發生。我開始動筆,一直寫到2005年初秋,故事才寫到尾聲。我決定回一趟蟬村,既是省親,也為故事進一步尋找佐證。還有,我想知道於家樂的近況。

回蟬村,必經蟬村的墓地。那裏安息著我們蔣家勞碌一生的先祖們。無意中多瞥了墓地一眼,瞥見孔文山的墓碑旁,添了一座新碑,上書:孔桂軍之墓。我吃了一驚。孔桂軍怎麼會死了呢?

進了蟬村,我迫不及待地問了此事,內心再次經受了強烈的震撼。

事情還是發生在夏天。那是2005年的夏天,又是蟬兒正歡時。

於大呆入獄後,於家樂成了孤兒,但並非是我所想像的那樣孤苦伶仃。於大呆殺了人,與於家樂無關,孔家沒有為難家樂,反而很大度,派人給於家樂送救濟糧,給於家樂零花錢。於家樂是來者不拒,照收不誤。第二年學校的工程沒有如期開工,孔桂軍允諾家樂,這工程遲早是你的。孔桂軍幾次要於家樂住到他家裏,於家樂都拒絕了。

於家樂長得剽悍,孔武有力,說話的聲音像塊鐵,掉在地上當當響。於家樂不會做飯,饑一頓,飽一頓。孔桂軍於心不忍,讓小女兒小翠一日三餐做好了,給於家樂送去。孔小翠二十二了,比家樂大兩歲,高挑,漂亮。如果家樂是孔文山的兒子這個假設成立的話,那麼按照輩分,小翠該叫家樂叔叔了。當然,這層莫須有的關係,家樂和小翠皆不知情。家樂現在沒人管了,變得更加桀驁不馴。孔家不恨於家樂,於家樂卻最恨孔家,恨孔家將父親送進了大牢。這顆仇恨的種子,一直埋在於家樂心裏。不管孔家對他多好,他都認為是貓哭老鼠假慈悲。因而孔小翠每次給他送飯,都要看他的臉色,小翠心裏老大的不願意。要不是孔桂軍逼著,小翠早就不想送了。

這天中午,天很熱,太陽毒辣辣的。蟬兒一聲聲地長鳴,悠長嘈雜的聲音,像在密封沉悶的天空上劃了幾十道雜亂無章的口子。孔小翠送飯來了。於家樂隻穿了條三角褲衩,緊繃繃的,襠下的家夥鼓鼓的。孔小翠生氣了,讓他穿上衣服,說他不懂得尊重女孩。家樂偏不穿,兩人吵了起來。於家樂挺起屁股,說我就不穿,就不尊重你,咋的?孔小翠氣得臉都白了,小巧的乳房在單薄的上衣裏起起伏伏。孔小翠說,於家樂,你太沒良心了,我這飯菜喂了狗,狗還搖尾巴呢。孔小翠真的將飯菜倒了出去,排骨燒豆角的味道很香,即刻有兩條狗衝過來搶食。於家樂一怔,揚著拳頭衝過來,衝到小翠麵前時,緊握的拳頭忽然鬆開,並突然間將孔小翠攔腰抱起,扔在床上。孔小翠拚命掙紮,大喊大叫。於家樂叭叭抽了孔小翠幾記耳光,扒光孔小翠的衣服,趴了上去……

驀地,一記更響的耳光抽在於家樂臉上。於家樂捂著火辣辣的臉,看清了同樣憤怒無比的孔桂軍。孔桂軍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這個……畜生!小翠她、她是……是你的……親侄女!

光著身子的孔小翠羞得無地自容,穿上衣服跑了。之後又離開蟬村,聽說去上海打工了。

孔桂軍再次舉起手來時,於家樂猛地轉身,抽出一把砍刀。孔桂軍還沒反應過來,砍刀已插進了孔桂軍的胸膛。

孔桂軍轟然倒地,像一堵硬實的牆。

於家樂成了驚弓之鳥,從此在蟬村再沒露過麵。

這個案子沒了下文。我以為霍介會知道,至少應該立個案吧?去找霍介會,他比我還吃驚,說還有這事?一個月前我聽說孔桂軍死了,說是死於急病嘛。蔣歡你說,孔家咋不報案呢?

從鎮上回來,路過楝樹林。林裏鴉雀無聲,靜得可怕。一抹殘陽,染在楝樹林梢上,血一般地豔紅。我怯怯地看那一地的楝樹棗子,亮澄澄的橘黃色,遠遠地如一地的子彈頭。

責任編輯 孟 璐

插 圖 高興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