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裏我回到阿娘家的後院,那裏還是一個秋千,一棵長了許多年的李子樹。醒來後,清晨的風好似比昨夜更冷了些,也仿佛在笑我。
我第一次見她,便是在阿娘家後院的秋千上。
我仍記得那天是八月十五。李子熟紅的八月,桂宮圓滿的十五。早晨接近正午的時候,我正舉著竿子,站在左右搖晃的秋千上打李子。
阿娘帶著一個穿長裙的女人來到了後院。
“有客人來?”
我敷衍地瞧了一眼。
發覺阿娘沒做聲,我又瞧了一眼,才知她在哭著。
我急忙跳下秋千,卻一腳踩在李子上,狠狠栽了個跟頭。
正懊惱著,便見那長裙子的女人翩翩走來,在我身前站定。
隨後伸出了手。
我抬頭,陽光耀地睜不開眼。隻能隱約在燦爛的陰影裏,看到她臉頰上淡紅的胭脂。
“我何德何能,”她道,“竟讓你行此大禮。”
我愣了愣,將視線硬從她美麗的臉頰上挪開,“阿娘,她是誰?”
阿娘隻是緊緊攥著手絹。
“你誰?”我自己站了起來,“來我們家做什麼?”
女人一頓,將手緩緩放下。
我將竹竿拋在一邊,“我阿娘怎麼了?”
女人忽然神色無變地笑了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她又立刻斂了笑容,“我是曼爾,來你們家找人,你阿娘哭了,”說著又是一笑,“還有什麼要問的,我一並答你。”
彼時有風,將她水綠色的裙角微微吹起。
“孩子,跪下——”
我聽到阿娘的聲音。
她忽然抬手,“不必。”
我疑惑又憤怒地瞪著她,“為何跪你??”
她麵色平平,“我說了不必。”
“她是國後,還不跪下——”阿娘又喊。
我渾身猶如過電般僵住。
打記事起,除了鄰裏的大爺大娘並一幹自小玩大的夥伴,我仿佛從未見過什麼生人。阿娘說我們村子太過僻遠,連鄉官也時常記不起來。
可如今,一國之後怎會尋到這裏?又怎會尋到我們家來?
那時,深不見底的悲鳴於她眼底一閃而過。
“誰?”我僵硬著,又哆嗦著,“你是誰?”
她也看我,“我是你長嫂,楚白殿下。”
我終於徹底愣住。
就像腳底生了根,無法再挪一寸。
我從不相信戲文裏那些白丁一夜間變成皇族的故事,更以為就算真有這樣荒謬的故事也斷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就算發生了,也不該是眼前這般場景。
眼前這個從未見過的女人用一句極簡的話,就將我變成了皇宮中的殿下。無疆國那高高在上的國後,與我這一介白衣沒有絲毫瓜葛的國後,就這樣變成了我的皇嫂。
我忽然開始後退,直到撞在李子樹上。
“跟我回宮吧,”她平靜地瞧著我,“別怕。”
我用指甲使勁扣著樹皮,“騙子,你唬我的。”
她低頭一笑,“來無疆國前,我是白國的公主,來了無疆國,我是一國之後,”她明眸像水晶般閃著光澤,“你以為,我會不堪到這般地步。”
我卻仍抵著樹幹,“我不信你,也不稀罕做什麼殿下,你走。”
她麵上滑過一絲失落,又轉瞬消失殆盡,“你是當今國君茗戈同母異父的皇弟,因躲避宮中眼線,你母後將你藏在這裏。”
“如此,我為什麼要回去?”我說。
“為什麼,”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以後我會告訴你。”
我苦笑,“不是誰都願意一輩子活兩次。”
“這個世界,”她抬眼,“也不是誰想怎麼活,就怎麼活……跟我回去,我告訴你為什麼。”
“我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她翩然轉身,“也得知道。”
“國後!”阿娘突然雙膝跪下,“當真……沒有餘地嗎?”
“沒有,”她說,“我也沒得選。”
……
第二天,我坐上了皇宮的輦車。阿爹阿娘的聲音就在車後,一聲長過一聲。
“再道個別吧,”女人圍著銀白的披風,安靜地坐在一旁。
“方才已經道過了,”我說。
“不能再道一遍?”
我扯著窗簾,“道別隻會讓離別的人更難受。”
這句話過後,她竟然沉默了一路。
我不知道為什麼,彼時也不想知道為什麼。
……
馬車行了足足一日,終於停了下來。我轉了轉僵硬的脖子,偏頭看她。
她正無言地瞧著前頭發呆。
我一手將車簾撩起。
“放下,”她道,“我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