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浮島手劄
作者:綠袖
編輯推薦: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卷耳這個名字真的非常動人,幾乎可以想象到那個安靜又有點膽小的女子,正含情脈脈地朝我們看來。文中的主角都非常讓人心疼,不管是啞巴女主,還是那兩個默默付出的讓人傾心的男主、男配。希望你們都喜歡這個稿子。
一
我走出大理寺的那一天,細雨蒙蒙,迎麵撲來的空氣裏帶著淡淡的泥土清新,我有點不太適應這突入其來的明亮,所以閉上眼睛,用廣袖擋了擋光。過一會兒,適應過來後我才放下袖子,睜開眼,他就這樣出現在我麵前——我的哥哥。
他穿著雪白的錦袍,下擺繡著青翠的綠竹,在這樣微濕的天氣裏,綠竹顯得栩栩如生。他撐著一把素傘,傘下的雙眼幽深靜謐地望著我,朝我伸出一隻手,聲音低穩:“卷耳,我來接你回家。”
卷耳,我來接你回家。
仿若十五年前,他把我帶回家一樣。
可是我知道,那已經不是我的家。
我靜靜地望了他片刻,緩緩地露出一抹盈盈的笑意,然後順從地,乖巧地走向他。
我和他一起回到他現在的府邸,從馬車上下來時,就看見蘇媛媛撐著傘,帶著幾個下人侯在府邸外麵。她穿著一襲碧裙,和五年前一樣美得不可方物,身姿嫋娜得就像三月天裏春風初拂過的柳枝。
見我們下來,她撐著傘迎上來,雙眼濕漉漉地望著我,帶著江南的水霧:“卷耳,你……你瘦了不少。”
我朝她笑了笑,沒有說話。倒是哥哥,微微跨前一步,皺著眉打量了她一眼,然後開口,帶著關心的責備:“穿得這麼少,怎麼還在外麵候著?你風寒剛好,不要又受凍了。”
蘇媛媛幾乎下意識地倉惶地看了我一眼,見我神情淡淡,方才露出尷尬的笑意:“來,卷耳,我帶你去整理一下。”哥哥似乎也覺得氣氛有些尷尬,眉頭皺得更深,卻什麼話也沒有再說。
我走出他的傘,雨比方才大了許多,雨點冰涼地落在臉上,浸透薄薄的一層衣衫,涼意滲透到肌膚裏,在血液裏蔓延,我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果然很冷。
我跟著蘇媛媛走進她為我準備的房間,換衣沐浴。她坐在我的對麵,手輕輕地覆在我的手背上,語氣輕柔:“卷耳,不要怕,現在一切都好了,那些都過去了,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她望著我:“你哥哥這五年一直都很想念你,他本不想做官,為了讓你……”她頓了一下,含混不清地帶過去,繼續說,“他現在官拜左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不要怪他,為了坐上這個位置,以便盡快救出你,你哥哥他……也付出了很多。”
我始終一言不發,靜默地聆聽著。
大概是我的沉默忽視了她苦口良心的善意,她一時寂靜下來,我默默地抽出被她覆蓋的手,在她訝然的神色裏反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然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衝她擺了擺手。
她瞬間了然,極快地用手帕掩住因吃驚微張的唇,吃驚的眸子很快淺淺溢出來一層淚意。我瞥過頭,望向門口,哥哥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靜靜地站在那裏,見我望著他,眸子裏很快劃過一絲不知意味的情緒,我扯了扯嘴角,淡淡地對他笑了笑。
二
他很快利用他左相的權力為我請來了宮中的禦醫,那些禦醫在他沉默著看不清情緒的注視下,顫巍巍地把為我檢查後所得知的結果告訴他:“小姐好像曾……”他們頓了一下,選了一個更為合適的詞來訴說我的病情,“曾過度用嗓,聲帶損傷極為嚴重,恐怕、恐怕是治不好了。”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正在用屏風遮住的床上半躺著,他們的人影模模糊糊地印在屏風上,屏風上畫著渺遠空曠的天際,下麵是一片墨跡淡淡的海,海上隻有一葉孤舟,過了很久之後,我才聽見他的聲音:“知道了,你們都退下去吧。”
一,二,我在心裏默默地數著,數到三的時候,他不顧禮數地出現在屏風後麵,出現在我的視線裏,然後緩緩地蹲在床邊,視線與我平齊,一字一句地對我保重:“卷耳,不要怕,極盡這天下,哥哥也會治好你。”
在那一霎那,我看見了他眼底內疚的情緒。我望向他的身後,那葉孤舟仿若飄出了畫一般,在波瀾起伏的海麵上飄搖。我回過神來,他還在望著我,我又對他笑了笑。
我知道他很愧疚,他想治好我的病,這樣便可以少虧欠我一點,可是他不知道,這病,已經病及心肺,這一輩子,怕是都沒有辦法治好了。
他這樣大張旗鼓地為我找禦醫看病,很快整個宜陽的貴族子弟都知道左相齊寒帆突然冒出來一個妹妹。以他們這樣的手段,哪裏打聽不到我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雙十未嫁的老姑娘。
口不能言的啞巴。
甚至是殺過人,坐了五年牢獄的犯人。
所以那幾日,人們酒飯後最好的談資,就是我。
蘇媛媛寬慰我:“卷耳,不要聽那些胡話,你是寒帆唯一的妹妹,這世上,想求娶你的人如過江之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望著窗外,已經暮春了,窗外的一樹石榴花已經半開,火紅的花掩映在綠油油的葉子裏,像是一團火,還未燃燒的火。
的確有人上門來和他求親。他總是皺著眉,神情冷淡地拒絕那些人。這些人,或是為了攀附他的權力,或是為了從他的權勢裏謀取利益,總之,沒有一個人是為了我這個人。
所以他總是會摸著我的頭頂,語氣是少見的柔和:“卷耳,不要怕,哥哥會為你找到最好的。”
我柔和地笑笑,從旁邊取出宣紙,自從知道我不能開口說話後,府裏到處都是準備好的宣紙和筆墨。我提起筆,慢慢地寫:“我不怕,我在等一個人。”頓了一下,我側首去看旁邊的他。他望著這幾個字,神色怔怔,然後抬眼看著我,眼裏慢慢流露出柔軟的神色。我定了定心神,繼續寫:“他說他會來娶我,我會一直等著他,直到他來。”
寫完之後,我放下筆,帶著柔軟的笑意望向他,他眼裏的暖意慢慢隱去,直到消失。他低頭瞧著紙上的那幾個字,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聽見他暗啞地問我:“那個人是誰?”
“大理寺,薛清。”我提筆一筆一畫地寫。
三
最後的暮春從季節裏消退,初夏來臨之前,滿院的桃花盛開,芳菲難掩,開得雲蒸霞蔚之時,我等到了薛清。
他是來求親的。
下人奉哥哥之命來叫我,我隨著下人一步一步地往前廳走去,路上經過那棵桃花樹時,一陣風過,亂紅如雨,像是下在我的心上。
前廳預置了屏風,我端然地坐在其後的椅子上,手心裏卻已經有了潮濕的汗意。我聽見哥哥的聲音:“卷耳,這是薛清,他……”他頓了一下,繼續說,“他來向我求娶你,一切全憑你的意願。你若是願意,就點點頭。”
我的剪影映在屏風上,大廳裏呼吸可聞,然後我聽見薛清的聲音,溫柔的,輕柔的,帶著記憶中的清越:“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卷耳,我來履行我的諾言了。”
我放開潮濕的手心,終於,以微不可察的姿態輕輕地點了點頭。
哥哥不會罔顧我的意願,他答應了。
薛清臨走的時候,我聽見他對哥哥說:“雖然這樣說很唐突,但是,卷耳她現在極怕黑,晚上就寢時一定要有亮光,不知是否有為她準備蠟炬?”
我微微扯開嘴角笑了笑,每晚在漆黑的房間裏,我都是瑟瑟地躲在床的角落裏,睜著眼睛一刻一刻地熬到天亮,一直等到第一抹晨曦透過窗柩射進屋裏來,我才敢閉著眼睛睡上一會兒。
我不敢睡,卻也不想告訴任何人。
因我無法開口,因我開不了口。
哥哥帶人進來為我送來蠟燭的時候,應該是處於壓抑怒氣的臨界點,他從不會把自己的情緒表露在臉上,他若是在生氣的時候,嘴角的紋路會往下,右邊的眉毛會微揚,左手會握住右手,背在身後。
下人放下蠟燭低著頭恭敬地退了出去,順手掩上了門。
他身上的氣勢太過駭人,五年的牢獄生活使我對別人的眼色有一種近乎於討好的本能,我抬起頭,對他柔柔地笑了笑。
一抹痛意極快地從他的眼裏劃過:“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收起了笑,在他逼迫的視線裏低下頭,心裏卻有一絲悄然的慶幸,為我可以借著啞巴的名義逃開他的逼問。
他沒有再問我,立在那裏良久。我以為他會出去的時候,他卻開了口:“卷耳,我知道你恨我。”
“我那樣對你,你恨我也是應該的。”
他背著門,閉著眼睛,眉心緊緊地蹙在一起,俊美的臉蒼白得不可思議,仿若痛不欲生。
我走過去,拉了拉他的下擺,把寫的字遞給他看。
“哥哥,我不恨你,我在獄中過得很好,薛清一直照顧我,我沒吃過什麼苦頭。”
他看著這張紙良久,然後才從喉嚨裏溢出一絲輕笑:“你不恨我。”他轉過身,廣袖擦過我的手背,涼意傳過來,他近乎踉蹌地離開,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
他或許認為我在說謊,可是,我真的不曾恨過他。
我是那樣虔誠地感激過,他會出現在我的世界裏。
四
平帝二十三年,那年我七歲。
一場持續數月的幹旱使得田地顆粒無收,我的親生父母在沈氏夫婦拿著債券來收債時,隻能於殘破的屋子裏眾多呐呐不能言的兄弟姐妹裏把我推到他們麵前,帶著卑微乞求的語氣:“這丫頭是這些孩子裏長得最秀氣的,大人,你們若是不介意,就把她帶回府當個使喚的丫頭,也算是她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