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夢醒瓜洲渡(1 / 3)

三夢之二

詩曰:

歲月悠悠情涓涓,

千裏姻緣一線牽;

若非昔年紅繩係,

怎能同舟共渡船。

一天歡喜隨夫去,

不料中途又遭變;

世態炎涼人險惡,

倏忽之間兩重天。

話說,杜十娘以三百兩紋銀贖身之後,隨著李甲登車上路,出崇文門,沿官道南下。後來,棄車登舟,卻也順風又順水。他們一路上歡天喜地,不知不覺間到了地近江南的長江北岸瓜洲渡口。杜十娘因心情十分激動,徹夜難眠,曾賦詩一首曰:

身困樊籠整七年,

強顏賣笑在春院;

鯉魚脫得金鉤去,

十娘從此見晴天。

不料,當晚天氣突變,彤雲四布,紛紛揚揚,灑下一場大雪。因雪所阻,李甲受邀隨孫富酒肆飲酒。酒罷,李甲以一千兩銀子賣了杜十娘。第二天交割完畢,杜十娘怒斥李甲和孫富之後,亮出寶匣,競有萬金之資,李甲大悔。杜十娘毅然抱持寶匣,縱身一躍,跳入江中。

一時間,船上和岸上之人大驚失色,接著大罵李甲與孫富,又競欲毆打。二人又驚又怕又走投無路,急令船家開船,慌慌忙忙,分頭循去。

先說杜十娘,她縱身一躍,跳入江中,隻見雲暗江心,波濤滾滾,霎時不見了蹤影。但十娘隻在跳水一刹那沉入水中。之後,便又浮上水麵,接著半沉半浮,悠悠蕩蕩隨水飄蕩,向下遊飄去。

這時,恰好有隻大船正逆水而上,船頭上站著個官員,他正是浙江省布政使——李布政,他偕李夫人剛剛去鎮江金山寺上香。為兒子在京敗院求神靈幫助。夫婦二人在佛祖麵前虔誠燒香禱告一番後,又遊覽了寺院,布施了三十兩紋銀,後來見天色還早,便決定去對岸瓜洲渡口散散心,於是,逆水而上。正行之間,李布政看見水中一物向船飄來,並撞擊船板,仔細一看,競是個人。李布政一時側隱之心大發,忙對李夫人說:“象是個落水者,不知是死是活。”

李夫人也看見了,也頓生憐憫之心,忙說:“快讓人下去看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們燒香許願,不就是為了積福行善麼。快叫船家下水看看。”

李布政覺得有理,忙讓船家下水打撈。撈上來後,試了試,鼻息還有氣,李布政連忙又命人施救。

船家壓了壓杜十娘腹部,說:“她沒有喝多少水,歇緩歇緩便會醒過來的。”

老夫人見說,忙命丫環將杜十娘抬到後艙換下濕衣,靜臥床板,過了大約一個多時辰,杜十娘才從陰曹地府回到人間。她睜開雙眼,茫然回顧,問:“這是哪裏?”

李夫人見她醒來,忙上前搭話。問:“姑娘,你叫什麼名子,因何落水?”

杜十娘見李夫人和藹可親,知道自己又活了過來。見問緣由,不由悲從中來,眼中流淚道:“謝謝夫人搭救之恩,我叫杜十娘……”當要說到跳江緣由時,她靈機一動,編造了一段謊言,她怕地近江南浙江,這老夫人又極象官太太,倘若與李布政有瓜葛,自己又會受到傷害。不如……想到這裏,她說道:“隻因隨父賣藝被歹人欺辱,欲霸占奴家,是奴不從。他便打傷父親,硬逼奴就範,奴家便跳江而死。多謝夫人救命之恩,異日銜環結草相報。”

李夫人長歎了聲:“噢——”又問,“今後有何打算?”

“奴已無家可歸,又不知老父親下落……”說著,淚流不止。

李夫人這時細觀杜十娘,但見她:

柳葉眉,丹鳳眼,

鼻似懸膽芙蓉麵;

櫻桃小口玉粳牙,

藏情酒窩兩腮現。

芳容麗質秋水樣,

鳳眼深藏琥珀光;

秋波動處悅人目,

鶯歌燕舞似春陽。

李夫人越看越愛,競有將杜十娘收為義女之念。她一生有三個兒子,大的叫李甲,老二叫李仲林,老三叫李慶林。單單沒有一個閨女,一見杜十娘便喜愛異常。她對杜十娘說道:“姑娘,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去去就來。”說罷向前艙走去。見到李布政,她說:“剛才救的那姑娘,我挺喜歡的,她容貌如花似玉,人見人愛,我想收她為義女,你看成嗎?”

李布政沉吟道:“我們還不知她底細,萬一有什麼話說,那時怎麼辦?”

“能有什麼話說。她父親以為她跳江已死。就是知道被咱們救起,找上門來,還他女兒也就是了。這姑娘討人喜歡,我一見就放心不下。認了她也免除我們一生無女兒的遺憾。”

“夫人認定了,那就認吧。”

李夫人聽了歡天喜地,又樂顛顛地到後艙要對杜十娘說知此事。見了十娘,李夫人便直截了當道:“姑娘,你不見了父親,也沒有去處,莫若認我們為父母,我們正缺少女兒。未了,就在我們府上生活。將來我們做主,為你找頭好親事,你看如何?”

杜十娘這會兒雖已從丫環嘴中得知她便是李甲母親,欲待拒絕,但她已無家可歸,無路可走。她已死過一次,再不願輕生。作為權宜之計,她隻好勉強答應。至於將來怎樣麵對李甲,她早已成竹在胸。於是,她說道:“我一個落難女子,承蒙老夫人見愛,已是感激不盡,如收為義女,怕辱沒老夫人家門。”

“姑娘。”李夫人聽了十分欣喜,她說,“可別那樣說,你隻要答應就行了。”

杜十娘當下插金山,倒玉柱,對李夫人拜了八拜,又甜甜地叫了聲:“娘——”

李夫人算是收下杜十娘為義女。後來,她又去前艙告知李布政。李布政來到後艙,杜十娘同樣又拜又叫。一向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李布政心裏也十分高興,樂得直點頭,因為,杜十娘實在是太漂亮了。收這樣的義女,蓬蓽都會生輝的,自己臉上也有光彩。

於是,杜十娘以義女身份,隨李布政夫婦進了李布政府。

李布政夫婦自從認下杜十娘為義女後,心中的喜悅溢於言表,一直是喜滋滋、笑荷荷的。為了表達喜悅的心情。剛回到府上,他們便決定舉行一次家宴來慶賀。但參加家宴的人,隻限她們家人,也就是說除杜十娘,李布政夫婦外,還有李氏二兄弟——李仲林和李慶林。

菜肴,佳釀在大園桌上擺齊整後,李仲林和李慶林早早便來到宴席前,專等李夫人同杜十娘入席。杜十娘剛一露麵,就把李仲林驚倒了。隻見杜十娘——

輕移蓮步出庭堂,

芳容麗質俏模樣;

娉娉婷婷風擺柳,

灑出一路麝蘭香。

走近細觀杜十娘——

雙眉宛若遠山翠,

眸似深潭秋水潤;

蓮臉生花悅人目,

儀態萬方斷人魂。

啊,真是太漂亮了,有如仙女臨凡,兄弟倆看得目瞪口呆。

從此,酒席家宴上,李仲林的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杜十娘。

詩曰:

天複地,地複天,

冤家路窄易碰麵;

天地悠悠多往複,

常存善念在心間。

家宴散席之後,李仲林身心難安,坐臥不寧,心裏想的,眼前飄的盡是杜十娘的身影。他也奇怪,他今天怎麼啦?莫非害上了相思病?他不得不承認,自從看到杜十娘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歡上了她,他的魂兒被她勾跑了。更貼切地說是他愛上她、戀上她了。他已經二十歲了,到了尋找伴侶,結婚的年齡。不知為啥,父母動過這個念頭,東尋西找的,但自己沒有找的心思。所以一直沒有結果,原來,一切皆有緣分,自己的婚事原來在杜十娘身上,他一直在等著的是杜十娘的出現。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機緣巧合,老天終於把她給送上門來了。他心緒不寧,徹夜難眠,曾賦詩一首,單道自己的心境。詩曰:

三生石上寫姻緣,

五百年前赤繩牽;

若非前世有因果,

怎能百花從中現。

李仲林認定了杜十娘就是自己要找的另一半。他要將自己的決定告知母親。

第二天清晨,李仲林起床後,頭不梳,臉不洗,也不抱持書本讀詩文,而是一大早就去父母處找母親。見父母還未起床,他就待在屋外。心急火燎的他轉來轉去,焦燥不安。他現在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求母親答應自己的請求,並且,非答應不可。不然,他寧願去死。

這脾氣似乎與十娘有點相似。

李夫人起床後,聽到外麵有動靜,忙拉開房門去看,見兒子仲林站在門口,一臉焦急,她心裏十分奇怪。這孩子今天怎麼啦?大清早的就站在門外,別是有什麼緊要的事吧?她問:“兒子,你不會真有什麼事吧?”

“兒子正有十分緊要的事稟報母親。”

“什麼事?”

“就是,就是,杜十娘……”

“杜十娘怎麼啦?”

“我我……”他臉憋得通紅,最後,還是終於鼓起勇氣說了出來,“我要娶她。”

“她是你姐姐呀,你要娶她?”李夫人十分吃驚。她嘴上雖這麼說,可她心裏想:多少名門望族上門提親,你東挑西揀的。一個賣唱的女子你倒相中了,這叫什麼事。我們救她,出於善心,我們認她為義女,出於喜愛,但婚姻大事有關家族、門弟。不是你喜愛誰,誰就可以做你的夫人。女人漂亮但出身低賤的人隻有做妾的份,那有當正夫人的資格。不行,絕對不行。她一口回絕了兒子。

“回屋讀你的書去,別胡思亂想,小心你父親知道了收拾你!”

李仲林站著沒動。

李夫人又一次催促:“聽見麼,還不快去。”

仲林低著頭,垂著淚,默默走開。

李夫人回屋洗梳,待李布政起了床後,她正打算疊被掃床,隻聽門外丫環失聲喊:“快來人呀,二公子上吊啦!”

嚇得李布政和李夫人趕忙衝出屋子,又趕忙朝二兒子和三兒子住的後院跑。在房門口,就能看見李仲林吊在房梁上垂下來的一根繩子上。腳下的凳子已蹬倒,脖頸套在繩套裏,臉色煞青,眼珠翻白,舌頭快要伸出來了。李夫人見兒子這樣,當下腿就軟了,一隻腳還沒有邁進門坎,就灘倒在門邊。接著,一麵“兒呀兒呀”又哭又喊,一麵往前爬。李布政到底是男子漢,他一麵喊人取來一把刀,一麵立起凳子,並踩了上去。這時,恰好家人把刀取來了,他接過刀,照仲林頭上繩子砍去,兩三下便將繩子砍斷。仲林如麻袋一般從空中跌落,重重甩在地上。李布政跳下凳子,揮起巴掌,左右開弓,狠狠在仲林臉上打了幾巴掌,並怒不可遏地罵道:“混帳東西滾遠點,小心我將你放進油鍋裏,炸碎你的筋骨!”他這樣做是因為據說凡上吊的人快上吊時,都有個吊死鬼纏著你,對你說:“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能穿花花襖;跟我走,跟我走,快活的日子在前頭。”隻要你對上吊人狠打幾巴掌,就會把吊死鬼嚇跑了。上吊的人就能活了過來。

果然,李仲林被救下之後,過了會兒便悠悠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見父母俱在眼前,他也不說話,雙目不住滾下淚珠來。嚇得李夫人忙給兒子發誓許願:“兒子,千萬別嚇爸媽,我們答應你娶杜十娘,你隻要好好的,我們明天就給你辦婚事。”

李布政雖不同意,但到了這時還能說什麼呢,他默然不語,隻是長歎了口氣。他在心裏說:這又是一個情種。大兒子在京坐監不讀書,敗院宿婊子,耗盡了五千多兩白銀,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想不到二兒子也為一個賣唱姑娘尋死覓活的。我李家門風敗壞到如此程度,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唉……他默默禱告:望祖先在天有靈,幫助孩兒整治家風,昌興李門……他不願見這個敗落的兒子,他唉聲歎氣地轉身走開了。他把這鬧心事交給夫人處理。

李布政離開後,李夫人又安慰兒子說:“放心吧,兒子,你看出來了吧?你父親也不反對,兒子,這事肯定成。你好好休息休息,我這就去告訴杜十娘,明天就給你們辦喜事。”說罷,又不放心地看了兒子一眼,見兒子麵露喜色,她便急急忙忙出了房門。

李夫人快步走到杜十娘住處時,忽然又放慢了腳步。她要恢複一下夫人的尊嚴。她此行不是來與杜十娘商量婚事,而是通知她的。李夫人想:杜十娘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她應該答應,她必須答應。沒有我李家哪兒有她的今天。況且,兒子是布政使府公子,是上層社會人物,一個貧窮落難的女子,嫁給我兒子算是她八輩子燒了高香。高興還來不及呢,她能不答應嗎?

可是,事出意外,杜十娘推三阻四的。

當李夫人滿懷信心告訴十娘這一消息時,杜十娘卻說:“母親,你覺得合適嗎?”

原來,李仲林為她上吊的消息,她已知道了。她當時就意識到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自從她知道救他的人是李甲夫婦後。她就沒有一時不想怎麼離開李府。她想,李甲不久便會回來的,見麵之後,一切便會戳穿。李家會怎麼對待她,她實難以預料。她想,絕不會有好果子給自己吃。隻所以遲遲沒有行動,是由於她有些懦弱,有些依靠感。你想:杜十娘是名妓,名滿京城,來往的都是達官貴人,王孫公子,吃的是玉食,穿的是錦衣。吃飯有人端,行動便乘轎,比嬌小姐還逍遙。要離開李府,不讓人知覺,容易嗎?還有即使離開了又能怎麼樣,怎麼生活也是她必須考慮的。可是,今天的事,很讓她意外和震驚,該怎麼辦呢?她苦思苦想,終無良策。但不同意這門婚事是鐵定了的——哪兒有先嫁其兄,後嫁其弟的事。這種事決不能答應。

李夫人一聽勃然變色,道:“怎麼,你不答應?”

“孩兒實難答應。”

“為啥?”

杜十娘隻好從旁引出理由:“母親,不是女兒推諉,這是天大好事,女兒巴不得呢。隻是,我們剛認了姐弟,姐姐就嫁弟弟?讓人笑話。再說,我出身貧窮,難以許配高門,隻怕辱沒了李家。所以孩兒不敢答應。”

“說什麼話,我們既然認你為義女,就沒有看輕你。我看你們年齡相當,相貌相當,正是天生一對兒。什麼也別說,你收拾收拾,準備做新娘吧,明天就給你們辦喜事。”說罷,不管杜十娘答應不答應,她就樂顛顛地走開了。

剩下杜十娘一個人時,她左右為難。她如身困囚籠,概不由已。欲掙紮,又難掙紮。隻有任人擺布的份兒。她欲哭無淚。難道再一次以死抗爭?她搖了搖頭。一來,她嚐過一次死的滋味,不願再輕生,二來,李家對自己畢竟有救命之恩,這樣對待人家,是恩將仇報。怎麼辦呢?她想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事到臨頭,再作處置。

第二天,李仲林和杜十娘的婚禮如期舉行。但規模很小,範圍也小,僅限李府之內。不張燈,不結彩,也無鼓樂。李府給出的解釋是:有迎親家,無娶親處,花轎從哪兒起程?他們隻是給李仲林住的屋子裝點一新,屋內點紅燭、貼喜字,象個新房。其實,李夫人是這樣向李布政彙報的:眼下仲林一心要娶杜十娘,不辦不行,隻能讓他們把婚結了。但杜十娘出身貧窮,是小戶女子,隻能做妾,不能作正房夫人。待他們熱勁一過去,再給仲林說一門官宦人家女兒,填補正房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