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胡思亂想一陣,聽見許處的高嗓門喊:“我還是希望這個同誌能主動自首。如果在公開場合自首覺得難為情,可以私下到我辦公室來說。好了,散會。”老木走在樓道上。他看到從會議室出來的人都不吭氣,走路也無精打采的。大概他們都被許處說的內鬼這件事嚇蒙了,人人都怕災難落在自己頭上。他們的眼神看起來怪怪的,躲得老木遠遠的,就像老木是一隻大狗熊,會張開血盆大口咬他們幾口。
覺得他們好搞笑呢。老木笑不是,哭也不是。這麼嚴肅的會,一會兒的工夫就開完了。他就是晚上寫材料困了打個盹,也得十幾分鍾半小時。老木正胡亂想著,聽見辦公室崔主任喊他:“老木,許處要找你單獨談話。”
2
坐在老板台對麵的真皮椅子上,許處才跟他說話。“咱哥倆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今天代表組織找你談話的。剛才在會上我沒點你,是給你一個寬大自首的機會。何去何從,你看著辦吧。”老木一時摸不著頭腦。平時處長可不是這樣子的。他仰靠在高背椅上,腦袋歪著,腿翹在椅子的扶手上,隨意跟他侃些亂七八糟的屌事。
見老木沒有言語,許處終於沉不住氣了。站起來,開始繞著老板台轉圈圈。轉了幾個圈子,猛地回轉身,手指著老木的鼻子吼:“你木了不是?知道不知道,我是代表組織跟你談話。你要聚精會神老實交代。”許處略微停頓,手拍後腦勺,像在腦子裏搜索什麼詞兒。
“你叫我交代啥,還聚精會神交代?”老木本來坐下了,見許處突發質問,又站起來怯怯地問。許處的話有時叫他哭笑不得,他知道許處沒念過幾天書,肚裏就這麼點水,多是背下的特定時期的流行口號。許處請他喝酒時候掏過心窩子話。說:“老木,知道我把你當筆杆子用是什麼意思?我是覺得你的文化高,有理論水平,講話稿子拿出去我也有麵子。我小時候沒好好念書,當了領導才知道書到用時方恨少,我就開始惡補文化。我買了漢語成語小詞典,背下來2000多個字,500多個成語,還靈活運用了過去的語錄和口號。我感覺知識有長進了。可我不懂得怎麼把他們組合起來用,真怕哪天開會講話的時候出洋相。所以呢,我才叫你在單位寫材料,也算是裝點門麵吧。”
老木跟許處的情況正好相反,他不善言辭,肚裏有東西,卻是茶壺裏煮餃子,倒不出來。許處是肚裏沒文化,嘴巴子卻是呱呱叫。他說:“以前我當鄉長時候開會,把那些支書和村長都召集來,會上是什麼話難聽就罵什麼,甚至直接罵娘。那些人卻屁都不敢放一個。”許處說農村人沒文化,你跟他們講大道理講不通,就罵他們才能壓著陣勢。
許處經常跟老木聊他去洗浴中心享受的趣事,說那裏的小姐“棵體”來陪客。開始老木沒弄明白什麼是“棵體”。處長就罵他:“你也真他媽的夠木了,棵體就是說那些女人不穿衣裳,光著身子。你竟然連棵體的時髦詞都弄不懂。”老木這才知道,處長把“裸體”說成了“棵體”。
老木就當場給他糾正錯誤,把“裸體”和“棵體”分別寫出來,叫他仔細辨認,記著了以後別出錯。可許處轉臉就把這事忘了。某次縣裏開紀律作風整頓會,老木給許處準備了彙報稿子。把他平時念不下來的地方改好了,在需要停頓的地方用逗號隔開,可他還是出洋相了。許處講開頭一句的時候,乘全省經濟工作會議之東風就卡殼了。他下來直埋怨老木,說你不如直接寫成,乘著全省的經濟工作會議的東風。這樣多順口,多通俗易懂?你盡是弄些之乎者也的叫我出醜!老木解釋,公文有固定的行文格式,不能亂寫。後來許處幹脆撇開老木的稿子講話。他義憤填膺抨擊某些違法亂紀現象說:“單位的某些人有屁大點的權利,就到企業吃喝卡要,這是赤棵棵暴露了他貪心不足的本性。”話剛出口,引來會場一片哄笑。許處又把“赤裸裸”念成了“赤棵棵”。
許處把燃燒完的煙屁股摁在煙灰缸裏,眉毛上揚起來,小眼睛不住地閃爍。老木想他要罵人了,他平時罵人都有這個先兆。如果哪個科室沒完成收費任務,許處當場就會收拾他:“我叫你完幾萬塊錢的任務,這比男人生孩子還難?老子當鄉長那會兒抓計劃生育,工作對象都是些娘們,東家哭來西家亂,我不照樣抓上她們去做了結紮手術?”
令老木沒想到的是,許處的喉結上下蠕動幾下,到嘴邊的話又咽回肚子了。他眯著小眼笑了。“老木,我看你的臉色不好,可能是年終總結給你壓的擔子太重了。本來這該辦公室的崔主任寫材料,你搞食品化驗的老本行。可崔主任善於跑外應酬,我在用人上向來是用人所長。搞材料是精細活兒,隻配你這樣有文化的來幹了。好好幹,同時也要注意身體。”老木想許處還念著過去交情,剛才他那樣,不過是給外人做樣子的。
許處點著了一根煙,卻不讓老木一根。他仰靠在高背椅上,仰頭吐出一個個圓圈。圓圈在空氣中漸漸放大,消失。許處似有不甘,猛地吸了一口煙,吐出大大的圓圈。圓圈顫巍巍朝老木飄過來,像拿一個活結套住老木的脖子。許處話鋒一轉:“是這樣,老木。今天找你調查一件事,最近有人在網上發帖子說單位的閑話,這事你該知道吧?”
老木想了半天,想不出網上發帖子跟他有什麼關係,就搖了搖頭。
“你真是不知道網上那個帖子?”許處逼上來一步。老木還是搖頭。
“你是要我給你點出來嗎?那我可把醜話亮在前頭,你要是能主動承認了,咱倆還是兄弟,這事就當既往不咎了。你要是不認賬的話,那可就不大好說了。人說大智大愚,表麵看起來愚笨的人,往往是最聰明的人,最善於偽裝的人。”
老木的臉紅了。他現在才知道許處不是跟他開玩笑,是動真了。事發突然,老木的腦袋嗡嗡響起來,血管要憋爆了。常說兔子逼急了還咬人,你他媽的還是同學呢。老木開始反擊,“我發什麼帖子了?你說話要有證據的。”
“證據嗎,我會拿出來的。但我要是拿出證據來,你會死得很難看的。不要裝了,還是爭取主動吧。”許處的臉色冷冰冰的,感覺沒一點熱度了。
“我沒幹。”老木仍在堅持,他堅信自己什麼都沒幹。
“好了。既然你一門心思要往南牆上撞,我就實話告訴你吧。所以我找你談話,有三個原因。第一,單位好多人都說是你幹的。第二,你在單位是負責寫材料的,單位也隻有你會在電腦上打字。第三,你會上網,也會在網上隱藏自己。今天看在老同學的份上,我奉勸你一句,還是招了吧。你承認了,咱就當什麼都沒發生,我跟任何人都不會說。你要是死硬頑抗,當頑固的漢奸走狗,後果你就自己考慮吧。”
老木把臉扭在了一邊,用沉默反擊。反正是我沒幹,你愛怎麼的都行!
許處盯緊老木的臉,看了好半天,嵌在他肥胖臉上的小眼睛一動不動,似乎要跟老木搞一場瞪眼睛的比賽,誰的眼睛先動了就算誰輸了。許處盯了老木好大一陣,哈哈大笑起來,過來拍著老木的肩膀說:“今天呢,我也就是隨便問問。你說吧,單位那麼多的人,還就隻有你會用電腦打字。我要是不找你來問問,還真不好跟大家交代。咱倆也這麼多年了,我還能不了解你?前幾天我回村了一趟,見了你爹。我還跟你爹說,老木這人的本質不壞,關鍵是看什麼人來調教他。如果調教得好,他就是一棵好苗子。如果調教壞了,他就走到邪路上了。今天,就算組織上對你的考驗。恭喜你,你過關了。”許處就像是趙本山說小品段子,直讓老木哭笑不得。出門的時候,許處遞給他一根煙,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幹!”
這小子狂的,都敢跟我爹平起平坐了,還雞巴毛的同學呢,什麼個東西!老木在心裏狠狠地罵。他恨得眼睛要噴血了,拳頭攥得緊緊的。他這會兒就想照許處的胖臉扇他幾個大耳刮子,一解心頭之恨。然而,他睜開眼發現,自己什麼都沒做。他沒罵,也沒打許處。老木頭也沒回,走出了處長辦公室。臨出門的時候,聽見許處交代他:“你記著晚上準備給副縣長的彙報材料啊。今天這事別放在心上。早點休息,別太勞累了。”
如果是處長跟他開了個玩笑,這樣該多好?許處還是原來的那個許大馬棒。許大馬棒還會抄他寫的作業。有同學欺負他的時候,許大馬棒會用身子罩著他。就像卡通片《貓和老鼠》的情節,貓和老鼠是天敵,平時殊死較量,最後老鼠終躺在貓的懷裏睡覺。許處有時是恨他不成鋼。說老木你太老實了,現在的社會你隻會拉車,不會看路,就是累死你也不屈!
有時老木覺得許處的話在理。同是單位的職工,跟領導處好了關係,下企業吃了喝了賺了小費,有了票子買了房子還買了車子。他也想要過上好日子,老婆下崗,兒子念大學,他掙公務員最低的科員工資,兩千塊錢令他捉襟見肘。他想買彩票中大獎。他用生日或者手機號投注彩票,夢見的數字也記下來投注彩票,可每次他花的錢都打了水漂。他跟處長要求幹他的老本行,熬成技術專家也能掙幾十萬,就請示許處買化驗儀器。
許處說:“目前單位就是搞錢發展經濟,如果將來有了錢,就什麼事情都好辦。買儀器推後十年也沒關係。”老木說:“我工作快二十年了,再等十年我就退休了。”處長說:“你要是幹老本行,誰來給我寫材料?你要不寫材料了,單位誰來給我寫材料?”老木反駁:“那我碩士該定副科工資,到現在還是科員工資,這符合政策嗎?”許處聞聽,馬上變了臉:“我們中國最不缺的就是人,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你現在要是不想幹了,馬上寫出辭職報告,我現在就給你簽字批了。”
老木回到家,打開電腦搜索許處說的網上的帖子。還真是有呢!標題用大號字加粗:某某單位處長貪汙單位150萬公款包養情人。帖子的點擊率超過10萬次。老木趕緊找發帖的人,卻見網頁顯示:你瀏覽的頁麵已被作者刪除,或者不存在。剛才他看的時候還在,轉眼帖子就不見了。就像他上班路上收到的短信,剛看過就消失了。今天許處叫我談話,他不會懷疑帖子是我發的吧?或者,他懷疑150萬是我貪汙了?
3
在電腦上敲了幾行字,老木就撐不住了,腦袋像雞啄食那樣重重地點了幾下。睡意像潮水般湧來,瞬間吞沒了他。寫彙報材料千篇一律是好聽話,老木早就厭煩了。眼皮剛要合攏,又使勁睜開。這樣睡著可不行,明天一早許處要材料呢。他糾結著,就聽見處長在樓下喊他。
老木跑陽台上,見許處的車停在樓下。車燈穿過漆黑的夜,晃得樓上窗戶紅彤彤的。老木問:“都三更半夜了,去哪?”處長搖下車窗,伸出肥胖的腦袋來。“下來吧,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老木說:“我寫彙報材料剛起了個頭,去玩就寫不成材料了,算了吧。”處長說:“不就是寫個材料?屌大的事情。寫不成我不怪你就是,下來吧。”老木揶揄道:“你該不是請我去看‘棵體’吧?”聲音雖是大了點,但這個暗號老婆孩子都不知道。
許處憤然:“別你媽的給你臉不要臉,狗肉不上台盤秤。滾下來!”老木剛跨進車裏,車就飄了起來。
小車沿道路兩旁樹木的平行線迅疾滑行。夜靜得出奇,聽不見馬達的轟鳴聲,聽不到周圍一絲兒的聲音。許處專注地開車,不再說話。老木想問他點什麼,嘴唇動了幾下,卻聽不見聲音。不知車在高速路上飛了多長時間,前方出現個閃著火焰的巨大圓圈。車到近前,停了下來。老木睜大眼看,這哪裏是火圈,分明是一圈金碧輝煌的城牆。城牆太高,望不到城牆的頂。城牆太長,望不見邊際。城牆上麵有許多閃耀燈光的窗戶。
許處說:“到了。”老木沒聽見他的聲音,是從心裏感應到的。他跟許處調侃:“這裏麵有棵體小姐嗎?”許處朝他點頭,詭異地笑。時間和空間仿佛都不存在了,他倆彼此說話隻可意會,不能言傳。許處領著老木進了城牆上的房間。裏麵的擺設奢華,寬大的老板台,寬大的真皮沙發,還有豪華的套間。套間裏有衛生間和桑拿設備,有席夢思床,和散發著柔光的落地台燈。老木心裏罵,許大馬棒,你搞的什麼鬼名堂!莫不是真要玩棵體小姐?
許處微微笑了。“這是咱單位的新辦公樓,許多單位也在城牆上辦公呢。這是分給你的辦公室。你平時給我提意見,說你一輩子都幹寫材料。今天我看弟兄的情分,叫你當財務科長,管單位的財務大權。”許處說著話,跟老木扮個鬼臉,聳聳肩膀,現出無所謂的樣子。兩人坐下來。許處拿出煙,自己抽一根,扔給老木一根。許處的煙沒點火就冒出煙來,味道還是中華煙。許處說這是最新研製的電子煙,特供處級以上領導抽的。許處吐了一串煙圈,說:“老木,單位的財政大權就交給你了。你他媽的別再跟我提搞化驗的事。我跟你說,你搞那些一輩子都發不了財。看在弟兄的情分我跟你說,今天我叫你管財務,再給你150萬現金。具體怎麼操作,你自己看著辦好了。”
許處的嘴唇一張一合,卻聽不見一點聲音。老木明白了許處的意思。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你給我150萬,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吧?可我以前沒幹過財務,怕適應不了,耽誤了工作。”“老木同誌,過分謙虛就是驕傲了。我也不是天生的就會當處長,什麼事情都有個熟悉的過程。”處長的態度很是寬容。“那我就試試看吧。”老木有了幾分歡喜,卻不在臉上顯露出來。第二天一早,許處長把前任會計的賬封了,特意關照老木:“我給你留了150萬現金,你點清楚了。”
還真是150萬,攤開一桌子,想想這是多麼龐大的一筆錢。但攤開了卻沒有老木想的那麼龐大。他留1萬鎖在保險櫃支付日常的花銷,剩下的存進了銀行。錢剛存進銀行,崔主任拿了三萬塊招待費來報銷。老木接過票據,看處長簽了“準支”,都是三五千的大麵額發票訂成一遝,就說:“招待費不可能每次是花了三千和五千,你整理好票據再來報吧。”
崔主任解釋:“現在稅務換了定額發票,有整有零的報銷太麻煩,我就跟酒店說攢起來再結賬。賬目明細處長審核了,你支付現金就是。”“這不符合財務製度,我不能報銷。”老木針鋒相對。“怪不得單位都叫你老木呢,真是榆木疙瘩一個!我找處長說去。”崔主任氣衝衝走了。少頃又返過來說:“處長叫你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