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圈

散文

作者:郭永東

1

老木睡不穩,躺床上折騰了半夜。醒來看看表,才兩點。還早著呢,就想再睡一會兒。醒來再看表,兩點十分。再睡,再看表,兩點四十。時間就這麼像雞屁股擠屎,星星點點拉得滿地。老木卻怎麼都不敢睡著,因為明天年假後上班第一天。按照單位慣例,上午八點半準時開會,處長要宣布調整人事變動。老木是大學學理工的,按理應該放在技術研究崗位,可他幹了十年寫材料的活兒。許處是去年下半年上任的,跟老木是同學關係,老木就指望老同學給他調換崗位,還搞老本行工作。這個會對他很重要,說什麼都不敢耽誤。

想了一會兒心事,不知不覺眼皮就掉下來了。長期寫公文爬格子,造成老木神經衰弱失眠,身體的生物鍾紊亂。別人是白天上班,晚上睡覺。老木是晚上加班寫材料,白天睡覺。單位領導體諒他的難處,也就默認了。頂多有重要會議叫老木來參加,或者領導去上麵開會急用講話材料,老木晚上加班做好了,再叫他過來修改一些地方。今天的會怎麼都不能耽誤了。老木猛睜開眼,抓起手機看時間。怪呀,又返到一點半了。明明記著前兩次看表已經兩點多了,難道手機的時間被人為控製了,能倒著走?時間要是能倒回去,能不能返回到十年前,重新調換單位呢?哪怕花點鈔票跑跑路都行。現在剛一點半,時間還早呢。老木拉開窗簾,看外麵黑咕隆咚的。就是出去也看不清路,還是再睡一會兒吧。

這回打盹睡了好長時間,還做了許多荒誕的夢。夢裏老木還想著不敢誤上班開會。他打個盹,看看過了十分鍾。再打盹,看時間,過了一個鍾頭。夢見他跟老婆開始談對象,羞羞答答都不敢親嘴,談了快一年才敢拉拉手。老木想著想著,笑了。咱平時做事拘謹正派,怎會盡想些男女關係的事情?看來長期不改造世界觀,遲早是要出問題的。

不行,不能胡思亂想了,一直做黃粱夢是要壞事的。老木想睜開眼看表,卻怎麼都睜不開。他就開始數數字,從一數到一千,再重新數,就像他平時治失眠睡不著那樣。隻等數到積蓄了足夠的能量,他大喝一聲,起!一下子就醒了。也真是這樣,他數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就像他唱那首歌送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眼睛嘩啦一下就睜開了。抓起手機,看了看時間,不由得惱怒,罵出聲來。真你媽的,又回到了兩點過十分?這時他才知道,時間在一點到兩點這個地帶轉圈圈,一直沒走出去這個怪圈。

老木的睡意給驚得無影無蹤,這樣下去會耽誤上班開會的。他索性坐起來,身子仰靠床墊背上,眼睛直愣愣地看漆黑的屋頂。四周黑咕隆咚,什麼東西都看不見,這總比重新睡著了要強。說什麼都不敢讓眼皮耷拉下來了。老木在想,處長在會上宣布人事調整,誰會上去某個職位,誰會從肥差崗位給刷下來,特別是漂亮女子更引人注目。他也在想,處長會怎樣調整他的工作。他如果不幹寫材料,會安排到哪個崗位?他倒不羨慕執法科長,財務科長,他能返回老本行搞技術研究,是最好不過。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表針指到七點整,防空辦樓頂上的高音喇叭也報時了。老木才起床收拾洗涮,準備上班。他騎兩輪車火急火燎往單位趕。可能是心急,車輪蹬得飛快,車子像飛機那樣起飛了,晃悠悠穿過街市上空。他看見一朵朵黑雲往後跑。老木就感到邪門了,這會兒的朝霞應該是鮮亮的紅色,怎麼是黑糊糊的。敢情是他昨晚一夜沒睡好,頭昏眼花的幻想。這事還沒想明白呢,就已經到了單位。九層高的大樓黑漆漆一片,唯獨二層大會議室的窗口亮著燈,隱約看見坐了不少人。還有幾輛私家小車魚貫穿過大門樓,停在像足球場大的院子裏。老木按下雲頭,落在院子裏。把自行車鎖好,往會議室走。

會議室裏,主席台的位置坐北朝南,很能顯示領導的尊貴和威嚴。牆麵上的大石英鍾預報,現在是八點整。主席台下坐滿了人,主席台上正中位置端坐著許處。下麵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抽煙,所有目光都盯著門口看,好像專門等老木來開會。要在平時可不是這樣子,許處的座位遲早空著,台下的人隨意閑聊著,騰雲駕霧地抽著煙。有人說大過年的時候,單位許多人排隊給許處家送禮;有人仰頭望著天花板,口中念念有詞:八點開會九點到,十點還不誤聽報告。許處肥胖的身體戳在門口,所有聲音就戛然而止。許處幹咳兩聲,宣布開會。三言兩語的說些事情,要各處室彙報收費罰款情況,記在小本子上,宣布散會。

老木拖過把椅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坐下來,朝左右同事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他抬頭朝主席台上望去,許處正襟危坐,平伸出雙臂支撐肥胖腦袋上的重量,目光直視著門口,正好跟老木的目光相接。許處的目光犀利,像亮著寒光的寶劍。跟老木目光短兵相接的瞬間,迸發出火星子。許處見老木進來,手用力朝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今天這個會就等你來了。”許處幹咳兩聲,說,“下麵開會了。”

老木的腦中嘩啦一下展開許處的肖像畫。許處雖尊稱處長,在縣裏卻是科級幹部。單位全稱是什麼什麼的管理處,是政府非常設性機構,工作就是收費和罰款。老木平時寫材料太多了,倒把單位名稱給忘了,一下子怎麼都想不起來。單位剛組建時候有十幾個人,後來收費罰款的收入多了,蓋了九層大樓,猛增到一百多號人。許處四十歲剛出頭,正是幹事業的好年華。他愛鬧也愛玩,每年年終總結後開聯歡會,他都要起頭唱《沙家浜》胡傳魁的段子:“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有十來個人,七八條槍……”老木想著許處的滑稽幽默,心裏就老想笑。

許處站起來,在主席台上來回踱步,像心裏想著什麼事情。老木就想,是不是他手裏捏著那幾頂官帽帽要反複斟酌,最後結果沒塵埃落定?他猜許處的心事。許處猛轉過身來,銳利的小眼睛掃視全場,嗓門驟然提高了八度。“今天的會議議程就一個,抓單位的內鬼!你們說說,這個內鬼是誰呢?他就在你們中間。他躲在黑旮旯裏興風作浪,破壞單位形象,給單位領導臉上抹黑。他是放著陽關道不走,偏偏要進鬼門關!這個人,我已掌握了他犯罪的證據。我希望他主動站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會場一下子炸了鍋,嗡嗡聲四起,像是有一群馬蜂從會場上空呼嘯而過。許處用放電影的慢鏡頭掃視全場,台下所有目光就隨著他的視線移動。許處的目光落在老木臉上,停下來。所有目光就一齊掃過來,有疑惑的,有冷漠的,有興奮的,有幸災樂禍的,有福爾摩斯找殺人凶手的冷峻。老木膽怯,疑惑,不知許處盯著他幹嘛,幹脆就閉上眼睛。他聽見有轟隆的坦克聲穿過來,地下抖動,整個大樓在抖動,他的雙腳也在隨著轟隆聲抖動,他全身亂顫,像樂極生悲時候的狂笑。難道他們懷疑我是內鬼?這簡直是他媽的開國際玩笑!

老木搖頭苦笑,我怎麼會當內鬼呢?我這輩子最怕鬼了,自己都害怕,更別說當單位的內鬼了。可鬼常常上門來找他的茬。剛才上班路上他就撞見鬼了。他騎著車在天上晃悠時候,收到一條邪門的短信,短信內容也很邪門:老木,你躲得了初一,可你躲不了十五,不信你能躲到天上去?這就像他欠了誰幾百萬的賬賴著不還,人家提刀攆他屁股後討債似的。更奇怪的是,手機上沒有顯示發信人,也沒顯示手機號。過了片刻,短信自動就消失了,手機屏幕上什麼都沒留下,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他不清楚這是不是幻覺,或許是做夢?他寫材料一直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他晚上熬夜寫材料,白天睡覺做夢,就連上班時間都在夢裏度過。或許是誰跟他開玩笑吧?可他性情呆板,不善跟人溝通,他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他有幾個朋友來。單位的同事都叫他老木,他有幾個朋友都搞不清楚,更別說有誰跟他鬧著開玩笑。

老木想到電信營業廳問個清楚。在大廳門口,肩披彩帶,說話半土不洋的營業員接待了他。剛從農村出來的那類女孩子,進門就朝老木鞠躬:“請問,我有什麼可以幫您?”老木說明來意。女孩拿他的手機翻看半天,說我什麼都沒找見哈?她蹙起眉頭,臉歪在了一邊,鼻子哼了一聲,啪的把手機撂在櫃台上:“你有病哈,上麵什麼都沒有,你讓我給你查哈?”

她說每句話都要帶“哈”字,腔調怪異。老木沒弄懂她為什麼會發火,大概人家嫌他的手機不上檔次,沒有蘋果三星牌子的智能手機好玩?老木就想弄明白手機短信是誰發的,發的短信是什麼意思,就賠著笑臉說:“剛才我確實收到了短信,說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麻煩你再給我查查吧?”

老木學的是化學分析專業,單位扣回涉嫌造假的東西叫他化驗,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搞掂。提純,解析,測試,計算,分析成份這一套,怎麼操作瓶瓶罐罐的化驗儀器,他閉著眼睛都能做來。現在他竟給一個鄉下小姑娘摧眉折腰,這讓他覺得老天爺瞎了眼,不識才。其實也怪自己電信知識懂得少,隔行如隔山。現在他竟然讓一條手機短信難著了,沒有任何破解的辦法。

營業員看他呆頭呆腦的樣子,笑了。她仔細看老木的臉,驚叫“有鬼了!”丟下老木逃了。老木對著營業大廳裏的整容鏡看,鏡子裏映出一個怪人。大熱的天,戴棉帽,穿著棉鞋,棉帽上黏了一層厚厚的雪。老木使勁搖幾下腦袋,雪抖下來化成了水,在地上洇濕一片。大夏天哪來的雪?莫非今天真是撞鬼了?

老木腦中浮起他跟鬼有關的情節,像小時候在露天場看電影那樣,一幕幕浮現腦中。雞叫三遍,天亮了,他該起床上學了。可老天像是罩了塊黑布,捂得村子的上空到處是黑咕隆咚的,什麼都看不著。天不亮,他就不能上學,校長也拿他沒辦法。他就想趁天黑玩捉迷藏遊戲。他要藏在最黑最怕的地方,別的孩子就找不見他了。正因為他怕黑,他藏在黑旮旯裏才最保險,別人就找不見他了。哪裏最怕呢?該是街門外的老槐樹下的茅坑旮旯裏。每當天黑下來,老槐樹枝就變成張牙舞爪的鬼怪,有貓頭鷹在上麵怪叫,聽見這怪怪的叫聲,他身上都起一身雞皮疙瘩。老輩人好說,聽見貓頭鷹叫,是誰家要死人呢。全村大人小孩到黑夜都怕去茅房。他們晚上要大小便,就在院裏放個塑料桶解在裏麵,等天明了再倒進茅坑裏。有膽大的蹲外麵茅坑上拉屎,也嚇得心裏撲通撲通地亂跳,拿手電筒四處亂晃,大聲地咳嗽,吼幾嗓子搖滾歌曲給自己壯膽兒。老木躲茅房的黑旮旯,想自己這會兒變成了鬼。鬼是個影子,或者什麼都沒有。他聽大人說過,人看不見鬼,鬼卻能看見人。遠遠聽見有人喊,老木,藏好了沒有?他沒敢吭聲,怕對方順著聲音找到他。聽見腳步聲過來,有人進了茅房。老木看見進來一個影子,站在他的對麵晃了幾晃,像是喝醉了酒。影子二話不說,照他身上撒了一泡尿。他能聞見尿的騷臭,有熱流順著棉衣浸到他脊背上。到現在他都沒搞懂,他變成鬼,就什麼都沒有了,影子怎會尿在他的身上呢?

老木睜開眼,正好跟許處的目光對接。短兵交鋒,許處的目光裏已沒有了劍戈碰撞的火星,變得溫柔好多了,有如一個女子脈脈含情看他。許處臉上蕩起笑意,目光從老木身上移開,緩緩掃視全場一周,緩緩地說,“我還是希望這個內鬼主動站出來。畢竟我們都在一個戰壕裏,都還是同誌。有錯誤改正了,就還是好同誌嘛。我再留給他十分鍾時間,希望他主動站出來。”

究竟許處說的“內鬼”是誰呢?老木敢拿人格保證,他不會藏在黑旮旯裏幹壞事,更不會當單位的內鬼,小時候他藏黑旮旯裏,就為玩捉迷藏遊戲的。他知道許處肯定不是針對他說那些的。他跟許處是初中同學,關係一直都不錯。許處比他大四歲,留了好幾級在老木的班上。那時候的許處叫許大馬棒,外號是他自己起的,班上同學的外號都是他給起的。許大馬棒貪玩,沒心念書,卻崇拜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的土匪許大馬棒。那年代誰都想當英雄,唯獨他崇拜土匪許大馬棒。許大馬棒天生愛搗蛋,愛取外號,班主任和帶課老師他都給起了外號。數學老師姓武,中年謝頂,腦殼上沒幾根頭發了,他就給人家起了武三根的外號。班主任愛用腳踢人,幹脆就叫他肉板腳好了。坐教室最後排有幾個高個子男生,他順口起了胡嘴麻嘴吃嘴歪嘴的外號。許大馬棒給老師起外號沒少挨打,卻狗不改吃屎,他上課還抓屁捂在同學嘴上。一次,武三根正在黑板上列數學算式題。許大馬棒趁他不注意,轉身抓了個屁捂老木的嘴上。老木快要給屁嗆死了,許大馬棒扭頭望著他吃吃地笑,用手捂著半張臉。武三根聞聽講台下有響動,用餘光偵察了敵情。他輕手輕腳走到許大馬棒跟前,盯著他看好大一陣。許大馬棒仍在嗤笑,大概他以為捂著朝向講台的半張臉,老師就看不見他了。他看到後排同學的眼光裏有異樣,忙扭轉過頭,挺起胸膛,手背在後麵,裝出一本正經聽講的樣子。可是遲了,武三根一個大耳刮子扇在他臉上,引得滿堂哄笑。老木學習成績好,每回考全校的第一。許大馬棒得過老師檢查作業的關,就想辦法跟老木套近乎,想抄他的作業。他硬拉著老木焚香磕頭,拜了把兄弟。說咱兄弟今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許大馬棒念完初一就輟學了,後來接班參加的工作,直到當上單位的處長。老木倒是念了十來年的書,成了許大馬棒的部下。

就憑他跟許處的這層關係,許處也絕對不會懷疑他是內鬼。許處經常在會上誇讚老木是單位離不開的技術人才,單位以後要長遠發展,就得靠他老木這樣有專業特長的人。許處經常關起門跟老木聊陳年往事,說念書時候老木最少吃了他一百個屁。說完,放肆大笑。老木反擊許處,說他胖得像頭豬,到現在還是土匪許大馬棒的樣子。他抽著許處的軟中華。許處跟他說:“我可跟你說好了,咱倆關起門來是兄弟,什麼屌話都能說,什麼屌事都能做。可要是在公眾場合,我是單位的領導,你是我的部屬,大麵上咱還得按規矩來。”

到了星期天,許處駕車來叫老木去洗桑拿,偶爾也找個地方喝幾杯。許處對老木那敢情是真好,一直拿他當把兄弟對待。可老木就是不明白,許處為啥不讓他幹老本行,一直叫他寫材料?他去辦公室問過許處幾次。許處老是打哈哈跟他說:“幹革命工作,隻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今後你幹什麼,我都不會虧著你。”

要說實話,老木是真討厭寫材料的工作。單位主要業務是收費和罰款,他寫總結彙報全是空話大話屁話和假話,這跟他學技術的專長根本不對口。許處跟他解釋:“正是因為你的文化層次高,材料寫出來有理論水平,有影響,才讓你來寫材料。你寫出來的材料好,我當領導的臉上也有光。”老木不想寫材料了,就窩在家裝感冒。許處三番五次提著奶粉上門看他。礙於情麵,老木隻好作罷,還得繼續寫材料。就是憑這些,許處也不會懷疑他是內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