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很多道理不是書本上學來的,是在社會大學裏學的。”
“嗯,是呢。”
“這話沒錯。”
風沒有言語,手不停閑地做活兒。他丈人一言不發,就是個悶葫蘆。
給根生娘幹了三天。風做完了活,從褲兜掏出一個煙盒紙,在背麵用鉛筆列了明細,根生娘叫下媳婦來,讓她看結算的錢。風看都不敢看她的臉,風說話的時候,抬頭望著天花板,這話好像說給根生的新媳婦聽的。
新媳婦看都沒看風遞上的煙盒紙,丟下一句話,“就按他說的給吧。”風收好錢,眯著小眼睛說:“活兒還留了個尾巴,是因為供暖站沒預留出接口來,你們得去上了戶,才能給您接。大娘您盡管放心。我把六戶人家的工錢一同算了。到時候俺一回過來接。也就是一點小生活,都用不了一個晌午。”
風第二次過來安暖氣工程收尾,讓一排六戶的人們始料不及,人們等得已經快失望了。感覺他就像一陣風,無聲無息地走了,又無聲無息地來了。更確切地說,他是在咒罵和怨恨中闖入的。
根生娘看到他的時候,他衣裳褲子沾滿了泥巴,臉上淌著汗水,像剛從一場毀滅性的災禍中逃出來。風倒是沒在意那些吃驚的眼神和張大的嘴巴,他接過根生娘手裏的毛巾擦汗,解釋他沒按時過來的原因。
“是俺丈母娘抓了俺的差,叫去給她家收幾天秋。正趕上天下雨,地裏到處都是泥,俺弄得渾身上下成了泥人。完了俺接到城裏幾個局長哥們的求救電話,又叫俺幫忙過去安暖氣。俺礙不過臉就去了。俺還沒開始幹活,手機就響個不停,都是找俺安暖氣的。俺沒辦法,隻好把手機關了。我走時候給大娘留了電話,你們打電話來沒有?實在對不起啊。”風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不變色,心不跳,就像這事跟他沒關係那樣子。
“好啊。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咱們的救星風師傅。”門外站著的人,不知是誰故意揶揄。
風臉紅了,又馬上恢複常態,“俺是過來做收尾活兒的。俺答應下的事,肯定要過來。城裏幾個哥們的活兒還沒做呢。”根生娘打圓場說,“行了,行了,來了就好了。”她讓風抽茶幾上的中華煙,又說:“根生媳婦嫌家裏冷,凍得受不了。再說她煩安暖氣的雜音,怕影響了胎氣,就搬到賓館裏住了。風,你就開始安吧。你去廚房洗洗手,可不要在牆上留下黑指印啊,叫俺媳婦回來厲害你。”風笑著,擺手謝絕抽煙,說,“俺來晚了,還要抓緊趕生活呢。”說完,從兜裏掏出三塊錢的紅梅煙,自己點著一根,給了老丈人一根。
一晌午沒做完活兒,根生娘叫風去家吃飯。風堅決不允,說在外麵的小吃店買吃,俺掙著工錢,哪好意思再混飯吃呢?風接完總管道的閥門,還要在外麵的管道上裹保溫材料,再裹不幹膠錫紙。他跟看他做活兒的人們說,“就數裹保溫材料的活兒費時了。這活兒,你看著不大,做起來很麻煩。”風手裏做著活兒,和他們調侃,仿佛是深交多年的朋友了。風不時接起電話喊,“喂、喂”,又大聲回絕:“不行啊,馬踩著車,俺趕俺大娘這裏的生活呢。顧不得,等明天吧,真不行!”他關上手機,抬頭解釋:“是城裏的幾個哥們,老早就掛號排隊,等我去安暖氣。俺是真不好意思丟下你們的活兒了。”
誰都沒聽見風手機裏的聲音,就聽見風扯著嗓子喊。根生娘跟人誇風這孩子實在。鄰居們誇風的活兒做得好。風做完所有的活兒,沒來得及洗手,歇了口氣,說要出去方便一下。他轉眼就沒了影子。眾鄰裏議論,後悔他們以前冤枉了風,說風的壞話。他們私下商議說,“風推了城裏哥們的活兒,給咱安暖氣。”
“這回他不抽煙,不吃飯。雖然咱們給他結過工錢了,可人家給咱幹了一天,憑良心咱不能虧待了人家孩子。”
“不行的話,一戶再給他二百塊。錢交給大娘手裏,再轉給他。”
“記著,這是咱們感謝他的心意。”
“對,將心比心,咱不能虧待他!”
晚上看電視劇的時候,聽見風著著急急敲根生家的街門,喊著,“大娘,大娘。你開開門,是俺,風來。”鄰居們都過來了,看見風臉上淌著汗,上氣不接下氣。他說今天忘了一件事。
根生娘想拿出錢來給風,可風著急的樣子讓她擔心。她擔心風安暖氣掙的錢叫賊偷了,或許他叫人給打了一頓,搶走了錢。於是就又停下來拿錢,怔怔地看風。風先是紅了片臉,躊躇半天,手撓著腦殼,好像是很難為情。“大娘,俺是說……俺耽誤了一天的工……,就忘了說今天的工錢。以前你們出的錢,不包括接閥門和裹保溫材料。這樣吧,親不親,咱一個村的鄉親連著筋。你們一戶出一百,就當給你們安了一組暖氣片。”
“工錢當時不是給你結清了,咱說的好好的啊?”根生娘忽地打個冷戰,脫口而出。她記得風說收尾就不收工錢了,當時還抹了零頭。你跟俺要工錢不打緊,可鄰居們怎麼交代。他們會答應嗎,你叫俺的老臉往哪兒放?
鄰居們張大了嘴,愣半天,才反應過來。
“原來他是這麼個人啊,咱還好心說多給他二百塊錢呢。”
“真是呢,知人知麵不知心,沒趣。本來看他好好的一個孩子。”
“是呢,是咱分不清好壞人,毒蛇反咬了東郭先生一口。”
“唉!這個世道變了,人心也變壞了。”
“是啊,當時你說結算了工錢,連收尾的小生活都包括在內了。”
“你做生意掙錢沒錯,但你總該講點信譽吧。”
雙方僵持好大一陣,然後沉默下來,彼此都沒說話。院子上空星空閃爍,風刮在光禿的樹梢上嗚咽著。風黑了片臉,憤然衝出屋子。風的影子在夜色中漸漸消失。星星眨著眼睛,疑惑不解。遠處田野飛起幾隻大鳥,看樣子像是野雞。飛呀,飛呀,飛到黑暗更深處墳塋上的荊棘叢裏。
這個冬天,小洋樓的住戶都接上了集中供暖。樓上樓下暖和和的,絕了院子燒鍋爐蕩的塵土。根生娘把客廳的衣櫃和大花瓶抹擦了好幾遍,把地板擦了好幾遍。屋裏是清亮了,她心裏卻冷冷清清的。以前在老村子住,這時候該準備過年架年火了。根生媳婦搬到賓館住,就一直沒回來。根生年前回來住了一天,就陪媳婦去上海的大醫院生孩子了。走前根生陪媳婦去醫院做過B超,醫生說懷的是小子。本來家裏添丁進口該高興,可根生娘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鄰居們安暖氣時候熱鬧了一陣,這會兒各家緊閉大門,有如陌路人。
“都是風這水虱子作孽!住城裏好好的日子,讓他給攪了。”根生娘罵出聲來,覺得心裏好受了些。
春節過後,天氣暖和了。大門口路上的泥疙瘩消了。柳樹積出綠芽。田野旋起的薄霧層層彌漫,那是新一年的地氣。根生娘每天站在大門口,朝大路那邊張望。根生娘究竟在等待什麼,她也說不清楚。到她這把年紀的老人,就好說人活一輩兒,從黃土裏赤條條的來,死了還赤條條的去。給孩子修上大瓦房,娶上媳婦,這輩子就完成任務了。人老了,一把黃土埋了。人死如燈滅,活了這輩兒就再沒了。
根生娘從老村來的,遲早還會回到那裏。她留戀老村,還想跟老姐妹幾個盤腿在炕上玩骨牌,喝炕火邊溫著的梨片水,說家長裏短暖融融的話兒。她還想一家人圍著炕火,臘月二十三炒腥拌。等到春暖花開,就把灶火移到院子的小屋,把灶火燒得旺旺的,炒出香噴噴的油籽菜。她透過大門眺望田野的春色,漫山遍野的梨花,十裏飄香。剛平整過的田野升起嫋嫋的地氣。屋簷下燕子築巢飛進飛出,唧唧喳喳地歡叫。那該怎樣令人留戀?
人常說,養兒為了防老。咱這輩子就根生一個崽兒。原指望他養老送終的,看來指望不上了。咱的根還在老村,心也在老村,這輩子要在老村養老送終了。她腦中升起來一個意象,朦朦朧朧的。天上飛起一個風箏。她坐在風箏的後麵,根生跟他媳婦背對著娘,坐在風箏的前麵。根生摟著媳婦的瘦腰,說著悄悄話兒,頭也沒回過來看她一眼。根生娘的心涼了半截,不由得歎氣。人說兒大不由娘,兒娶了花妻忘了娘,看來這話真不假呢。她有些憤激,胳膊和腿劇烈抖動,抖得風箏也左右搖晃。她吃了一驚,想她要掉地下摔成肉泥了。前麵根生還是沒回頭看她一眼。她的屁股卻似乎跟風箏粘牢了,坐得穩穩的,也沒掉下去。她腦子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她知道這是幻覺,或者做白日夢。根生跟他媳婦去上海生孩子了,怎會在風箏上坐著呢?
她有過清醒,卻不想醒來。她還想看看這夢最後是怎個收場。於是風箏繼續在天上飛。根生娘看片片白雲從她身邊掠過,她穿梭在雨霧朦朧的天裏。她膽大些,俯身看地下的景物。看見田野的黃油菜花;像麵鏡子的丹河;迅即掠過的村莊和農家小院;城市被薄霧遮掩的叢樓。風箏飛到她的老村子,穩穩地定住了。似乎風箏懂她的心事,有些流連不舍。根生娘也心心念念想看看老村子。看她玩過骨牌的火炕,看看村裏的大人孩子。說也怪,她想看誰呢,誰就會蹦出來,在她腦子裏放大形象。她看了好多人,包括她的男人,大媳婦和孫女。她忽然想看看風在幹甚呢。可她左看右看,就是不見風蹦出來。想是這水虱子做下了虧心事,躲哪個鬼旮旯,不敢出來了。根生娘以前看他是個人模狗樣的物件。現在想風活脫脫傷透了她的了。這會兒看見他就夠了,聞見他就臭了,這輩兒都不想看見他了。
這水虱子做下了虧心事,見不得人了。也是呢,這人要活臉,樹活皮。沒皮沒臉了,你還叫個人?你不是老梨樹的皮,刮了一層又一層,越刮的樹皮薄,大黃梨果子的皮越薄。風,俺把你個水虱子的!根生娘想起風做的那些齷齪事,就恨得想罵他,一遍遍地數叨他。風做下見不得人的事,叫她在小洋樓的門前屋後都見不得人。可她又想,把風比作水虱子是高抬他了,他根本連個水虱子都不如。水虱子雖說也是蟲兒,但起碼它不咬人。每年春暖花開,她去河上洗衣裳。水虱子靜靜地浮水麵上,細長的腿撐著身子,一動不動在那裏。她把衣裳下進水,漣漪蕩過去,水虱子就敏捷地劃水。不見它在河裏遊動,倒像是水給它劃得流走了。那活靈靈的蟲兒,還真教人疼愛呢。這好蟲兒,哪是風這壞孩子能比的?
風,俺把你個水虱子!俺該拿甚東西比他呢?根生娘漫無目的,想著她的心事。根生爹給他家修屋子上梁摔死了,也沒叫他爹賠錢。他小崽子不記恩,反倒為多掙幾個錢坑害俺,叫俺裏外見不得人。他真是沒良心了,沒心沒肺了。老輩人就好說,誰的良心壞了,是叫狗吃了。沒了良心的人,就是吃人的狼吧,說是狼子野心。可她想想,風就連狼都不如呢。
她就遭遇過狼,所幸狼沒吃了她,也沒咬她一嘴。那是過年她回娘家山頭村串親戚。山頭村就在一座大山上。她從山上下來,一個人走在漫天雪地裏。她聽見背後的雪地裏有輕微的哢嚓聲,拿餘光掃了一眼,見身後跟了四隻瘦狼。左邊兩隻,右邊兩隻,忽哧喘著粗氣,伸著血紅的長舌頭。看來灰狼餓極了,竟然想吃人。根生娘嚇得腿發抖了,但她心裏明白呢,要是她這會兒倒下,肯定就沒命了。聽說狼專吃人的兩頭,最後剩下肚子。她把籃子裏娘家回的玉米窩頭扔給狼吃。可狼看都沒看,仍跟著她走。敢情狼是隻吃肉。根生娘的腦袋蒙了,幹脆閉眼跟在狼後麵走。不知她走了多長時間,直到聽見狼嚎了幾聲,她睜開眼,看見到了老村的村口。四隻狼返身循原路走了。幾個灰色的點漸走漸遠,消失在蒼茫雪野裏。事後她跟村上老輩人說這事。村上人都說她平常積德,是山神廟的老爺派狼下來,一路保護她呢。
她是遲早要回老村的,興許以後還能見到風。不過她隻想見小時候的那個風。那時風才周歲,正是吃奶的時候。他沒有心計,沒有算計人的心眼。那時根生爹正給他家修房蓋屋,風的娘親抱著他來串門。風生下來就吃不上娘的奶水,靠喝米湯水喂養,餓得黃皮寡瘦。根生娘憐見孩子,就把火邊烤得焦黃的饃片咀嚼爛了,就著喂進他嘴裏。小家夥吃著饃片泥甜,朝她咯咯地笑了。那笑臉笑得啊,比花骨朵兒還好看呢。根生娘那時就說,要是孩子永遠長不大,就這樣子才好看呢。她現在又想,人都是從老村的黃土裏出來的,人百年後都還要回到黃土裏,不管時間遲早,她跟風總歸會在黃土下的陰曹地府見,現在還是忘了他做的邋遢事情吧。都是老村出來的本分人,興許他一時給錢迷了竅,以後他還會學好的。
田野寥廓,地氣層層疊起來,把風箏鼓得暖暖的。根生娘知道,霧氣是水變幻的。天上下雨地上流,兩口倆打架不記仇。老村的人世代靠吃水存活下來,水是咱村上人活命的根子呢。不管她走到哪裏,她的根還在老村裏。
風箏還在天上悠悠地飛。風箏的線扯得很長很長,一頭牽著城裏的根生娘,一頭牽著老村的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