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路怒族的微懺悔
專欄
作者:胡展奮
我也開車十年了。車雖然沒有孫某那麼高檔那麼寶馬,但駕齡是一樣的,也是2004年領的證。
剛看到孫某一怒“拖”交警的視頻,我脫口就是一串掛漿的髒話——按理在下常在社會各處授課,講壇上特別裝,單位裏也假惺惺地保持長者的溫文,但就是扛不住類似的刺激,一看到這種“壞人壞事”,就高張討逆的旗幟,左一簍器官、右一筐零件地惡罵,說實話,我不知道類似的惡罵為什麼會產生如此莫名的快感,隻是,罵著,罵著,便覺得哪裏不對勁,我,一個路怒族,一個和孫某一樣常常交通違章的路怒族,真的很有資格去怒罵孫某嗎?
這個社會,因為“杭唷、杭唷”當道,很長一段時間是崇尚罵人撒潑一類痞子行為的,好像非此不能顯擺自己的豪邁或“爺們”與“江湖”,我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染上的,剛進周刊的時候,正是我最痞的時候,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後來年紀大了,漸漸知恥了,更重要的是,新一代的雅痞上來了,更痞更知性了,我等理當讓賢,於是公開場合,痞氣漸消,但痞根還在,一旦覷機爆發也是頗可觀的。
從我的居所到延安中路陝西路上班,必經的是,欽州北路—桂林路—吳中路—內環—延安高架,這欽州北路通往桂林路段,直行道兼小轉道常常擁堵,但慢車道較寬,每每一見擁堵,我就駕車直入慢車道,超車直奔桂林路。很明顯,這是違章的,非機動車道,得有多少自行車、電動車被你擠兌呀,這我不管,捱到桂林路右轉再說,直行道排隊的車輛,當然不乏怒視我者,我隻當沒看見,麵皮老老,肚皮飽飽。
但到了桂林路,我的痞根就隱隱地作癢。我的位置是小轉彎道,左邊是直行道,然而每每見直行道上的車,飛一樣超越,但是快近吳中路了,便一輛輛地往右變道,紛紛加塞我們的小轉彎道,這不是流氓嗎?!我在這裏老老實實地等待小拐,你倒好,攪屎棍一樣地硬插而入,你TM不是畜生是什麼?!一刹那,我完全忘記了剛才欽州北路慢車道上的行徑,滾滾惡罵,傾囊而出,罵得興起,甚至會搖下車窗,往前直吼,這個時候,我最大的反對派是我太太,每當我搶道欽州北路時,她總是喋喋不休地指責我的不法行為,而在桂林路,別人違章我大罵的時節,她又總是尖銳地提示我剛才的醜態,或者幹脆捂緊耳朵,滿臉的不屑,此時,因為賭氣,我明知道她是公正的,理性的,但痞根發作,身不由己,表麵上痛罵違章者,實質裏反彈對太太的不滿,駕駛室刹那間充斥震天的怒吼,咬牙切齒的咆哮和四散激射的唾沫星子,從國民劣根性,罵到《狼圖騰》進一步慫恿社會開放狼性宣傳;從“文革”打砸搶釋放所有獸性,罵到近三十年來一切拜金,物欲至上;再從“杭唷杭唷”推行粗鄙文化,罵到元清統治階級培育大眾奴性……
如果太太受不了了,沉默以對,我就會一路咕噥到單位,再換一副淡定的麵孔上班,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如此的惡罵,不算太頻繁吧,也總是周期性地發作,我知道這是我骨頭裏的東西。我,以及我們,骨子裏其實是很可怕的。
因為怯懦,像孫某直接和警員衝突甚或尋釁的行為,我基本沒有,但不能說完全沒有,某日在田林路上違章停車購物,遠遠地瞥見一交警在“抄報單”,趕緊飛奔過去,差點用崇明話亟叫:“奧開!奧開!”(別開、別開),但趕到時,抄報單已經開具,依仗著周圍路人的力挺,我大罵那位交警“沒有人性”、“瘋狗”!那交警被我罵懵了,明明是正當執法嘛,但眾怒之下,他委屈地撤了,那瞬間,我由衷感歎,中國離真正的法治社會,還很遠、很遠。
我們都是孫某。都是胡浩傑、李浩傑、張浩傑。我們都有著同樣的德性,在峻急地痛斥別人時,自己更任性地違章違法。
我也開車十年了。謹以這篇微懺悔,警示我下一個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