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足夠變換地球軸心的宇宙大衝撞而形成的太初的這高原,可以說使勁兒走上五十公裏左右才會遇上有幾戶人家的回族村莊,禁忌豬肉的人們艱辛地生活,跟他們的神在一起。這是被放棄的世界。任何人的憐憫都是多餘的。所謂自然,絲毫不理睬人類要與自然一致的觀念化的隨意叫喊。最終這不僅不為人類而存在,也不為自然自身而存在。也許不接受任何有為的模仿說的不可模仿的權力,即無為的權力才是自然。
現在還不是拉薩。說是就要到達拉薩了,每當這時拉薩更遙遠了。我被遠遠拋在這漫無邊際的自然裏,終於領悟一直以來我解讀過的眾多人文領域知識,實際上隻能是繁殖於我的主觀局限內的我自己的分身。
人類相對人類以外的生存或者事物沒有絲毫的優越。如果佛和菩薩的眉毛之間的白毫光顯示生命的中心,那就不僅菩薩,連動物界的豬也會有。殺豬的時候,一下子猛擊豬的前額,也是因為白毫光的位置就是生命的核心吧。哪會隻是豬呢?沙漠的駱駝亦如此,那超越時間的印相說明了它的眼睛正是道人的眼睛。不把百獸列入人類之列的儒家和西洋的理性到底是什麼呢?
中斷的路可以重新上路了。這是幾天前下了一場大雪,不久前又突然下了一場雷陣雨之後。涉過急流正要喘口氣時,發現了前行的出路。
前往拉薩的艱險之路持續到天明,曆經二十幾小時才結束。從散漫的青海大地上的城市格爾木來到了森嚴的城市拉薩。心潮澎湃。海拔三千七百米的盆地之內。這裏不似人間今世更像冥界。其周圍刀削斧劈般聳立著誰都不敢窺覬的冷峻山峰。體型像公雞般大的烏鴉就像覬視著人群嘶叫“你是我的食物”一樣,毫無畏懼地倏忽落下。這裏的人死後,就被放置在半山腰的天葬台,屍體就成了烏鴉的所有品。死後成為供養品在這裏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拉薩迎接旅人的首先是經幡。一開始是五色布做成的華麗經幡,但是在空中日久褪色後,剩下的飄飄晃晃變成風的痕跡。寫有六字真言的經幡每次隨風飄舞的時候,就如同誦讀了一遍經文。所以經幡隨風飄揚,把風的誦經聲遠遠送入空中,祈禱的功德真就很大了。
人們的膚色黝黑。黝黑的蒙古人種。頭發和臉龐黝黑粗糙。
太陽的光線毫無遮攔地直射下來,可以聚集光線的熱能燒開水。因為隻有百分之六十氧氣的稀薄空氣,風景幾乎不分遠近。所以非常遙遠的地方也像近在咫尺一樣的錯視現象,本身就能成為一種奇妙的經驗。我淺睡了兩三個小時,醒來後就坐上人力車在藏人居住區和漢族居住區裏穿梭遊蕩。
喜馬拉雅,這裏就是結束和開始
在拉薩與其學習什麼,不如回顧什麼更切實,就是悔恨和反省活到今日的自己如何如何。
世界七大不可思議之一的布達拉宮。紅宮和白宮裏那莊重的幽暗處,在縱橫交錯的密教回廊裏,差點迷路的我究竟是誰?
下雨了。遊牧民有句俗語:“不要等雨,到下雨的地方去。”我需要從這裏遊牧民天生的意誌裏獲取某種激勵。已經疲憊至此了。
下雨時西藏人也滿不在乎地淋著雨,絲毫不見匆忙的行色。羊群呼啦啦爬上山坡走遠了,十四歲的牧童照樣慢吞吞地朝那裏走去。五千米以上荒涼的山坡上隻有那個牧童一個人影,即使在這孤立無援中也絲毫不見絕望或者沮喪的那種“自我”,相對而言我又是什麼呢?
遊牧民也有出生的地方,也有成長的地方,但是他們一邊移動一邊長大的情況居多。夏季和冬季生活的地方不同,而且還要逐著牧草遷移到新的地方。找到有水有草的地方就搭起帳篷。所以故鄉的含義隻能有所不同。如此活著到了快要離世之年的老人,帶著一點青稞麵和一件犛牛皮衣等等東西,等待死亡的降臨。留下老人後,兒子夫婦帶著孫子遷移到其它遊牧地區。留下的老人不需要任何的悲歎,在天然的漠視中活過一天一天,然後合上雙眼就行了。
西藏的喇嘛教顯示出觀音菩薩的人化傾向。菩薩的化身代代轉世的這一信仰不是在古代西藏產生並生根的,卻曆經漫長的歲月成為生活在西藏高原上的人們所有事情的核心。他們的信仰是無條件的。不,也許就是無為本身也未可知。老人的信仰跟少年的信仰一樣,少年的信仰即是老人的信仰。第二大城市日喀則卻有班禪喇嘛作為引領人類的阿彌陀佛的化身在轉世重生。
從拉薩到日喀則之間有湍急的雅魯藏布江的激流。江的兩岸連綿不斷的險峻峽穀是無可比肩的絕景。從日喀則朝西走的漫漫長路,跟至今我走過的任何路都不一樣。在沒有任何依靠的地方,我隻能像少年牧童一樣,成為比其意識更偏向無意識一麵的孤兒。
忽然間喜馬拉雅眾峰在高原的那邊連綿起伏了。想大聲呼喚這些群山,但是嗓子裏發不出聲音。跟幾年前在尼泊爾見過的喜馬拉雅山又不一樣。尼泊爾一側的喜馬拉雅,一直以來通過圖片或者繪畫一類已經熟悉了。
延綿二千四百公裏的喜馬拉雅,梵語是“喜馬(雪)和拉雅(居所)”結合的名稱。東麵經過阿薩姆、不丹、錫金,北接西藏,南鄰尼泊爾、印度、巴基斯坦,喜馬拉雅漫無邊際地橫臥在這裏。珠穆朗瑪峰、洛子峰、馬卡峰、道拉吉利峰、馬納斯魯峰、安那普那第一和第二峰,八千米以上連綿不斷的山峰,在大約一半高處跟我的行進路線形成了平行線。我把一座座雪山作為遠景一邊巡禮一邊經過。
終於在印度邊境線縱深處,空中出現了南迦帕爾馬特山席卷著暴風雪的雄壯模樣。我停下了腳步。恰是在喜馬拉雅山上誕生了亞洲人的無窮大的宇宙觀或者內在的宇宙觀。所以聳立於喜馬拉雅中央的須彌山,既是實際的山,也是形而上學的山。
相當於世界的丹田的地方,聳立著須彌山。這座山超越喜馬拉雅,從印度教、佛教一直到耆那教,都奉其為神聖之山,西藏本土宗教苯教各派和喇嘛教,還有在西域和中國的腹地,人們都視它為心中的山。“這裏有的一切那裏都有。那裏有的這裏也會有。”就像實現《伊莎奧義書》裏的內容一樣,喜馬拉雅把南麵和北麵的邊緣世界聚攏在一起。
我或者心驚肉跳地在萬丈懸崖上爬上爬下,或者橫穿過曠野,一路走到底。如今好像已經無處可去了。不,似乎也沒了要返回的地方。
在西藏西側的邊塞阿裏遠遠眺望喀喇昆侖的八千米群峰後,我趺坐下來。不必問今天是幾號。體力消耗殆盡,腹式呼吸一類也不管用了。因為呼吸困難徹夜難眠。即便如此,那邊營地的一群遊牧民充滿愉悅地唱歌跳舞直到夜闌人靜,形成了相對我的地獄而言的樂園。須彌山半山腰六千五百米一帶,是西藏人也不會踏進的地方,我把呻吟當作力量爬了上去,然後再也無法行走,隻能騎上沒有鞍的犛牛。這次苦行摧毀了我肉身的既得權益。陽光沒有任何遮攔地直射下來,陽光照到的皮膚已經褪了三次皮了,而在蔽陰處卻很容易凍傷。
西藏海鷗飛翔在透明的空中。這樣的高山地帶哪來的海鷗呢?
由於太古時代的地殼運動,漂來的印度大陸撞擊造成大規模隆起,形成了喜馬拉雅山脈。那時候的海鷗就那麼作為沒有大海的海鷗開始生存下來。現在這高高的山穀裏也發掘出了幾億萬年前的貝殼。
我在帳篷裏呻吟得累了,走到帳篷外,這片天空布滿繁星無比的熾烈。眼睛發酸,牙齒發涼,胸腔深處也一片冰冷。高度六千米的地帶,也許在精神升入了六十萬米的天上跟星星作鄰居。在韓國的雪嶽山大青峰上,能用肉眼看到的星星有三千個,據說在此處喜馬拉雅山的山腰上能看到九千個星星。誰能一個一個地數出來呢?單單一個星星和我之間的遠心,就足以無窮無盡了。
我在羌塘高原的極限旅途中,告別了喜馬拉雅的群峰。在喜馬拉雅山北部曠野上,意外地遇到了鶴。從幾步遠的地方望去,它的羽毛衰老而髒兮兮,而且身體嚴重幹瘦。嚴酷的季節來臨時,它就要飛越雪山到印度大地上生活在旱季裏。所以鶴要減少體內內髒的三分之一重量,骨頭也要清空變得像管子一樣,半夜裏還要睜著眼睛睡覺。呼吸也要從吸氣開始減少,呼吸比任何時候都要微弱。
這也是嚴酷的修行。隻有這樣才能飛越雪山。有一天張開衰老的翅膀飛上天空,在一萬米上空遇到噴射氣流時,鶴的航線就屬於宇宙的運行了。它一路飛越八千一百七十二米的道拉吉利峰,降落在印度東部的恒河三角洲地區。我覺得喜馬拉雅鶴飛翔所需的這種徹底鍛煉,對於生活在地麵上的人類來說,有時也很必要。
道拉吉利峰南部山麓不正是三十歲的悉達多曾經尋找真理之師的地方嗎?沒有站在南部山麓而是站在北部山腳的平地上,夢想著不是真理甚至脫離真理的某種無礙的自由。怎麼會沒有連真理也不自由的時候呢?
不,對於此時的我來說,比起自由,隻有氧氣充足的空氣才更急迫。所以疾行二十小時下到了四千米的高原上。到了這裏我才能活下來。所有一切走遠以後,所以一切還沒有來臨之前的時刻。
欄目責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