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浪跡西域(節選)(2 / 3)

已經成為名貴商品的中國絲綢經中亞的撒馬爾罕運輸到了巴格達和羅馬。絲綢之路的漫漫險途不僅僅用來運輸,在連綿不斷的漫長旅程中,在任何一個驛站裏,絲綢本身就像貨幣一樣流通,所以甚至出現了絲綢的幅麵被剪得很窄的現象。甚至在羅馬的市場上,中國的絲綢可以折合銀子的重量進行交易。

這條路果然是商隊的路。跟非洲沙漠的單峰駝不同,此地西域的駱駝是雙峰駝。駱駝以染紅沙漠地平線的夕陽為背景佇立時,其形象令人萬念俱寂。不過,可能沒有比駱駝更強悍的牲畜了,它們有時候張嘴咬人,有時候亂踩亂踏。

所以商隊的路不是靈魂之旅,而是極其殘酷無情的世俗的生存之路。聳立於西安起點的雕塑裏,阿拉伯向導都是身高八尺的力士,遇到沙漠裏的武裝強盜、猛獸、沙塵暴,必須一一戰勝才能活下來。尤其是隻有這些身強力壯的人,才能把駱駝們的野性管束得老老實實,成功地走出死亡之路——絲綢之路。中國陝西省、甘肅省一帶內陸幽深的山嶽地帶,顯示出拒絕任何人為形態的意誌。這裏也沒有相對人為而言的自然這一概念。所謂“自然”多麼懦弱啊。如果人類把不同於佛教“自然法爾”或者道教“無為自然”的被動的事物稱之為自然,應該徹底覺悟了。

一整天穿行在三千米高處的峽穀之後遇到了高原地帶,茫茫無際的曠野是遊牧的世界。駱駝啃食的草叫駱駝草、蘇蘇草,它也被稱為“沙漠之寶”,生長在遍布礫石和粗沙的荒涼沙漠。

離開西安遇到渭水的地方,是古人為前往西域的親朋好友餞行的地方。西域無異於黃泉之路,所以渭水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黃色濁流了。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是唐代詩人王維吟詠的詩歌,如實地反映了西域的絕望。

列車緊貼在紅山峽恐怖的垂直峭壁上,俯視其下滾滾的黃河激流。儒家思想講的仁,儒家美術講的素,還有禮樂,這些隻能是中原的農耕村落地帶的產物,肯定跟這地方毫無關係。在山區和沙漠裏,這些人類的法則幾乎無效。不,跟西安郊外野心勃勃的秦始皇的陵山或者兵馬俑軍隊一起,曆代王朝的野心點綴的所謂西域經營,在這內陸地區被棄置的遊牧生活麵前,隻不過是虛幻的作秀罷了。

在這裏,隻有天然的本能才能規定生活。“人類跟其它生物的差異到底能有多大?”即便聽到這種冷冷的提問,卻鮮有回答。

列車連嘶啞的汽笛聲也不發出,不停地不停地疾馳。

敦煌之夜

祁連山脈如此連綿不斷,山勢如同不清楚三千多個冰河藏在何處一樣沉默而悲壯。西域之路也是跟這些山脈並行的延綿之路。哪裏都沒有一絲動靜。無聲正是萬籟之源。

黃河跟名字一樣泛黃。與黃河相遇的地方蘭州,是中國偏僻處的河西走廊展開的地方,長一千二百公裏,寬一百公裏,仿佛是規劃好的沙漠一樣。

這片沙漠很早以前就像曆史一樣鮮活。那裏有無數的遊牧民族的生生滅滅,今天也分布著十一個少數民族,保持著不同的麵孔和習慣。一刮大風就經常把原來的一切都刮得一幹二淨。不過這裏偶爾也有綠洲的幸福。

廣漠的灰白色沙漠,綠洲裏維持著幾乎惹人生怨的濃綠的樹木和菜地,傳遞出那裏生活著人類的夢幻般的事實。

嘉峪關是萬裏長城結束的要塞。從東麵的山海關延綿六千三百五十公裏的長城最後形成了一個大團圓。以祁連山脈頂著的萬年陳雪為遠景,由君臨沙漠之上的這座要塞的內城、外城、甕城構成的天下雄關,被剛剛襲來的沙塵暴遮蔽得無影無蹤。

該出發了。時至今日的人生,任何成就其實跟失敗別無二致,當醒悟到這個事實時就隻能默默離去了。路,正是這種救贖。

朝著昔日的沙州敦煌出發了。跟名字一樣,曾經盡享繁榮的這座綠洲城市,用綠油油的棉田迎接遠來的旅人。

敦煌,一直到這裏祁連山脈才終結了西去的欲望。鋪展開一望無際的沙漠,接續了昔日商隊慢慢悠悠經過的絲綢之路。沙漠的白天酷熱難耐,所以夜行路才是真正的絲綢之路。在唐代西域的要衝之地睡了似睡非睡的一晚,然後奔向莫高窟千佛洞。

這是非常小的一塊綠洲,找不到一塊能扔出去的石子。隻有一片細沙的地方,盛著前生似少女般的月牙泉水,形如一輪彎月。“有水才有人生”這句沙漠學,在這裏恰如其分。

鳴沙山是沙子哭泣的山,全部由沙子堆成。風吹過來沙塵飛揚時,不是沙子滲入身體,而是滲透靈魂。那流麗的沙坡傾斜連綿之處,出現了曆經千年歲月完成以後,又隱藏了千年的莫高窟。這裏發掘出了一千多座大約在四至十四世紀之間的漫長歲月裏挖掘而成的洞窟。所以才叫千佛洞吧。現存的石窟有四百九十二座,裏麵安放著二千二百多座塑像,繪有無數的頂棚畫和壁畫。雖然經曆了無數次的盜掘,仍然是世界最大的畫廊。

印度西北部的犍陀羅美術和中國民間藝術的融合過程中,形成了西域美術的獨創性。那奔放的線條和色彩的渾然忘我之境令人震驚。

在這些莫高窟壁畫之中,怎能不提及飛天像呢?

對了,敦煌的象征恰是飛天。飛天本來是佛教裏地位較低的供養菩薩,即香音神,就是拋灑香和花瓣,一邊演奏音樂一邊跳舞的淨土之天女,住在天宮十寶山,不沾酒肉,撿拾花朵,自由自在地飛翔在天上。實際上不清楚這位天女優雅的姿態是否達到了美麗的極致。源自印度,後來甚至遙遠的韓國佛畫和梵鍾上也有其飛翔的身姿。

大約四世紀時,一位僧侶的幻覺中出現了幾千座披著光暈的佛像,他就把這地方立為聖地,開始挖掘石窟,莫高窟即源於此。也就是說,大陸各地的這類大規模石窟,是半耕半牧的民族生活的石窟或土窯的居住形態,從穴居時代發展而來。今天甘肅省一帶的山地村落仍有很多這類作為居住空間的石窟和土窯。

河西走廊有許多土特產。從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首府烏魯木齊一直到礫石荒原上出售的葡萄,很早以前就釀出了聞名四方的葡萄酒。端起祁連山墨玉做成的夜光杯飲這種白葡萄酒的酒興,在《涼州詞》裏不是也有記載嗎?騎在馬上用夜光杯飲下葡萄美酒,即將遠赴沙場的將軍的心情,其胯下坐騎最為理解,跺著馬蹄嘶鳴一聲。馬是山丹馬,飛馳時快得連掠過的燕子也能踩住。它就是天馬。

敦煌的沙漠之上升起了一輪圓月。這沙漠的一夜,切膚之痛般提醒了一個事實:隻要人類熟悉和埋沒於自己的話,就無法避免某種巨大的喪失。人類把自己當成某種體製的一個單位。在這個體製的局限裏設定著現實。所以某位存在主義哲學家說:“人類不是自己本身擁有的東西的總和,而是現在還沒擁有的或者將來也許會擁有的東西的總和。”他的話也許是在期待現實的擴大。

對於至今未能尋訪的所有世界的後悔,對我來說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沙漠的夜晚非常焦渴。

沒有羊群的高原修行者

真理不能用散文表述嗎?隻能用詩歌來談論真理嗎?印度詩人泰戈爾也曾留下這種暗示。可是用詩歌談論也是錯誤的。不說也會永遠遺失的不就是真理嗎?所以才有“言語道斷”一說吧。

我走在言語也斷、路也斷裂的路上,真的是千辛萬苦。

開了四十年以上的客車像古董一樣,爬行在不是路的路、沒有路的路上。客車和坐在車裏的我都很英勇。顛簸在遍布石塊的路上,昨天的路今天沒了,還要找另一條路。浸泡在水裏的路也得撈出來繼續走。

地圖上標示的路不過是一種安慰而已。不是沒有後悔過。也許智慧就是一種後悔。它總是姍姍來遲,在這種無法預測的苦行之旅,它不能立即提供任何幫助。

現在完全進入了高原反應。嗓子裏直冒煙,內髒也開始膨脹了,一天隻吃一頓飯也不覺饑餓。口袋裏幾塊糖的包裝袋也膨脹起來像發怒一般氣鼓鼓的。不僅是吃的,呼吸也要學會節製。甚至要減少眺望遠處和近處風景的欲望。

隻有到了這裏才能丟掉世上所有的貪欲和野心,這不是回歸自己原本貧窮的絕好機會嗎?我覺得我收藏的一萬冊圖書,也是極其陳腐的貪欲。所以我想淒然地坐在沒有一卷書的空空的書桌前。想必此時才能寫出無念之詩。

生活在昆侖山的羊群或者其他小走獸們,因為有適合這裏環境的天然調息而成了沒有貪欲的修行者。小花們也在最短的時間內謙虛地長大,趕緊開花趕緊結果。大家都隻分享這個世界非常小的一點。可是這三千五百米高度的曠野,晚上十點才日落。廣闊無邊的天空整個像火焰般的殘陽餘暉久久不散的壯觀,慘烈地反證了人類跟阿米巴蟲是沒有絲毫不同的存在。

客車司機是一家回族人,年老的爸爸和兩個兒子輪流開車以減少體力消耗。因為在這樣的高原稍微活動一下就會癱軟無力。他們都尚且如此,我這點微薄的體力幹脆就是白搭。就這麼閉上眼睛的話,怎麼會不變成木乃伊呢?偶爾有羊的屍體或者鳥的遺骸化作木乃伊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