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生筆記(節選)(2 / 3)

謙卑

謙卑是一種稀罕的品質,又是一種最容易被人忽視的品質,就像被鋪天蓋地的亂石、汙泥和灰沙掩埋的鑽石。謙卑不是那種在別人麵前表現出來的或真誠、或假模假樣的謙虛,也不是自卑——那種像老鼠一樣膽怯、猶豫和神經衰弱的東西。謙卑是對神聖和美好事物出自內心的敬畏、向往,以及伴隨著這種敬畏和向往的個人的自審和自省。

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詩歌中偶爾發現過這種謙卑:“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你隻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聽憑那神秘的力量/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我像一個領取聖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西川:《在哈爾蓋仰望星空》)躁動的、喧嘩的八十年代,一天中都可能出現四個季節的變幻莫測的八十年代,每個人都拚命地想表現自己、突出自己,這樣的年代能夠出現一種叫作“謙卑”的珍稀之物,哪怕如流星一閃,也實在令我們蒙塵的心靈怦然一動。

中國這塊土壤很難生長這種叫作“謙卑”的植物。曆史上,人們習慣了當奴才,戰戰兢兢,畏畏縮縮,俯首帖耳,察顏觀色,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少數人混成了“老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諂上欺下,見風使舵,趨炎附勢,有奶便是娘。無論奴才還是老爺,缺少的是平等意識和人格尊嚴,而謙卑這種品質隻能屬於那些具有人格尊嚴和精神自由的人。一個社會愈是能夠保障人們的人格尊嚴和精神自由,謙卑這種品質愈能閃閃發光。相反,一個扼殺人格尊嚴和精神自由的社會,是很難出現謙卑這種品質的。1958年,詩人郭小川在他的詩歌《望星空》中寫下了這樣四句詩:“在偉大的宇宙的空間,人生不過是流星般的閃光。在無限的時間的河流裏,人生僅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詩人不過稍微表現了一點對宇宙的敬畏之情,就被人指責為“極端陳腐,極端虛無主義”。在喧囂、熙攘、輕薄、愚妄的塵世間,詩人找不到為自己辯護的一席之地。當整個社會失去理性,排斥常識,容不下謙卑,容不下誠實,容不下靈魂的光明澄澈的時候,災難就會以不可阻擋之勢洶湧而至。

謙卑不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貓小狗,它是一座精神聖殿,建築在人的信念之上。謙卑的核心是心靈深處的善和自信。謙卑絕對不是軟弱和膽怯,恰恰相反,它是一種堅定,一種超然。它是有力量的,它的力量不張揚、不引人矚目,卻像江水一般綿綿不盡。所以泰戈爾說:當我們大為謙卑的時候,便是我們最接近偉大的時候。

上世紀九十年代,在一片平穩、平衡、平靜、平淡、平庸之中,謙卑仍然是稀有的。然而,有一個詩人的詩向我們顯示了謙卑的力量,讓我們麻木的靈魂為之一震。這首詩的題目是《慚愧》,作者楊鍵。“像每一座城市愧對鄉村,/我零亂的生活,愧對溫潤的園林,/我惡夢的睡眠,愧對天上的月亮,/我太多的欲望,愧對清澈見底的小溪,/我對一個女人狹窄的愛,愧對今晚疏朗的夜空,/我的輪回,我的地獄,我反反複複的過錯,/愧對清淨願力的地藏菩薩,/愧對父母,愧對國土,/也愧對那些各行各業的光彩的人民。”短短的一首小詩,楊鍵充分地表達了他在所有善、美和神聖事物麵前懷抱的謙卑之情。楊鍵詩歌中的這種謙卑之情並不是流星一閃,曇花一現,“謙卑”幾乎是楊鍵全部詩歌的主題。楊鍵的詩歌是從他心靈深處自然而然流淌出來的,那麼可以說,“謙卑”也是他的靈魂的主題。楊鍵以謙卑征服了我們,他的詩以樸素的語言傳達了一種人格的力量——謙卑的力量。他的謙卑中包含著悲憫、仁慈、寬容、淳厚……這是我們的詩歌、我們的靈魂丟失已久的東西,楊鍵把它們揀了回來,讓它們重新在詩歌中散發光芒,重新在我們靈魂中散發光芒。由此我更相信西川說過的一段話:“一首優秀的詩會具有宗教般的淨化力量,使我們的沉默如潮湧,使我們堅信世間會有奇跡發生。”奇跡是:一個靈魂的謙卑,有可能使一百個甚至一千個靈魂謙卑起來。

記憶

記憶缺少一種獨立和自由的品質,它過分地依賴於人的記憶能力,依賴於人的情感深度,依賴於情緒刺激的強弱。最近,我十九年前的學生舉辦同學會,他們邀請了我。一個十九年不見的女學生問我:“你還認識我嗎?還記得當年你寫在我的畢業紀念冊上的留言嗎?”我腦子裏一片空白,她在我記憶中居然沒留下絲毫痕跡,更不要說紀念冊上的留言了。我帶著愧意搖了搖頭,她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她告訴我,當年我在她的畢業紀念冊上是這樣寫的:“二十年後我仍然認識你!”當初我這樣寫,也許是強調我對她的印象之深,字裏行間還隱隱約約藏著我對她的美麗和可愛的讚許,但它畢竟跟我靈魂深處的渴望和疼痛無關,記憶便缺少了情感的支撐。這樣的記憶自然是不可靠的,當初我太相信自己的記憶了,我的記憶輕而易舉地背叛了我。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呈現了兩種記憶:一種是帶有情感強度的記憶,那記憶與生命同在;一種是與感情無關的記憶,這樣的記憶自然會像煙一樣消散。女人因為愛得刻骨銘心,她的記憶中收藏了與這份感情有關的一切細節:“每當我在樓梯上碰到你,而又躲不開的時候,由於怕你那灼人的眼光,我就低頭打你身邊跑走,就像一個人為了不被烈火燒著,而縱身跳進水裏一樣……”“你站了起來,凝視著我,十分詫異,充滿愛憐。你抓住我的肩膀……”女人的愛癡迷得就像一種充滿獻身渴望的宗教信仰,哪怕她活上一千年,她關於那個男人的記憶也永遠不會消逝。而那個男人,他一生中曾經和她一起度過四個晚上,但他從來沒有愛過她,他和她在一起,僅僅是出於他尋歡作樂的風流本性。她一出門,他就會把她遺忘。當他收到女人在臨死前寫給他的信的時候,他依然記不起這個女人的模樣來:“這些回憶模模糊糊,朦朧不清,宛如一塊石頭,在流水底下閃爍不定,飄忽無形。影子湧過來,退出去,可是總構不成畫麵……”在茨威格的這篇小說裏,人的記憶完全是依賴於情感的。有多深的情,就有多深的記憶;沒有情,也就沒有記憶。

“我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忠實甚於我最好的友人……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幹的花片上,/在淒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上,/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戴望舒這首《我的記憶》中的記憶,是那種伴隨著心靈的震顫、癡迷、狂歡和疼痛的記憶,這樣的記憶當然是“忠實於我的”,它與生命同在。這種與生命同在的記憶不會很多,我活到了五十多歲,許多未曾忘卻的往事,如煙如霧如夢一般朦朦朧朧、縹縹緲緲,但有些鏡頭卻像刻在青銅上一樣,永遠那麼清晰。比如最寵我的阿婆(奶奶)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因饑餓而死,她躺在靈床上的軀體瘦骨嶙峋,仿佛一根被燒焦的木柴;我十七歲進工廠因勞累過度得了肺結核,大口大口的鮮血吐在地上,像被狂風吹落的桃花;三十五歲始得一女,第一次把女兒抱在手上時,我用表麵的莊重掩蓋著內心的狂喜,就好像皇帝登基一般……這些浹髓淪肌的痛苦和歡樂,必將是我永久的記憶,這些記憶和我的生命、我的靈魂生死相隨。

並不是人越活得長,記憶越多。記憶的豐富與否,取決於人一生中情感的豐富與否。有些人在三十歲時,心靈深處就沉澱下厚實的記憶;有的人活到了七八十歲,記憶依然像戈壁灘上的青草那樣稀少。前者可能有過銷魂蕩魄的愛,有過撕心裂肺的痛,而後者很可能是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度過了一生。

記憶像熱帶雨林那樣茂盛的人是幸福的。他的一生,也許抵得過幾個人的一生;也就是說,他活了一輩子,等於活了幾輩子。人最大的不幸是失憶。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的記憶,等於失去了生命。當然,當他找回記憶的時候,也就等於找回了生命。

死亡

死亡,就是我們全都

站立在其中的一叢灌木。

——布羅茨基:《丘陵》

這是出生於俄羅斯的偉大詩人布羅茨基一首長篇抒情詩《丘陵》中的詩句。死亡,是單調、空茫的平原上那一叢黑的灌木,我們每一個人都置身其中,絕無例外。人的存在是短促的、變幻的、虛弱的,那一叢灌木的存在卻是永恒的、強大的、不可戰勝的。但死亡並不是存在的敵人,它是存在的朋友,甚至可以說是存在本身,是一種特殊的存在方式。沒有死亡,存在就變得非常可疑,我們感覺不到死亡,也就感覺不到存在。存在因為死亡而凸顯它的意義,人類因為對死亡的恐懼才更熱愛生命,更珍惜生命。沒有死亡,生命的冗長、乏味、沉悶將會使喜新厭舊的人類感到忍無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