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字真言
小說天下
作者:馮龍學
一
這是一座不大的寺廟,周圍掛滿了彩色的經幡,不斷有信徒進進出出,梅想單獨去寺裏看一看,秦勇放心不下,便扶她攀著一級級台階進入到寺廟中。梅並不打算燒香許願,她雙手合十,恭敬地向高大的佛像拜了拜,便去欣賞牆壁上的唐卡、法輪和寶傘等法器。梅不撫摸,不拍照,隻是靜靜地一件件地欣賞。而秦勇捧著一大把香,跪在佛像前,在煙火繚繞中,嘴裏念念叨叨,儼然一副虔誠信徒的樣子。梅微微一笑,覺得這一刻的秦勇有些滑稽,仿佛弟子在受戒,又像是在向佛祖討價還價要著什麼。
汽車又啟動上路了,許久沒有出聲的梅盯著秦勇撲哧笑出了聲:“勇子,你不是不信佛嗎?今天怎麼也跪下求佛了!?”
“我看這麼多人都信,我也信了,求佛保佑,讓我老婆身體健康。我許了願,如果老婆病好了,我願給佛像重度金身,捐好多好多香火!”他說著說著把目光投向遠方,生怕控製不住自己的淚水。
梅抓著秦勇的手緊緊握住,眼睛潮濕著說:“傻子,佛度的是心,生離死別誰也躲不過,我隻希望你今後能多點快樂,多替別人設想,自己也就不會寂寞了。勇子,這些年讓你真正快樂的事有幾件?”
“是啊!有幾件快樂的事呢?隻有在得到物質金錢時,產生瞬間的喜悅,之後又在想下一個瞬間在哪裏。”勇子說著按下音響開關,車內響起梅最喜歡的歌:“從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呀,秋天遠處傳來你聲音暖呀暖呀,你說那時屋後麵有白茫茫茫雪呀,山穀裏有金黃色旗子在大風裏飄呀……”
二
藏區沿途的美景,也無法減輕病痛對梅的折磨,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卻依然充滿對沿途所有寺廟的至誠之心,所路過的寺廟她都要進去拜一拜。而秦勇表現得更積極,遇廟就燒香,見佛就磕頭,捐香火,所有寺廟幾乎都留下了他的期盼。梅也不阻攔,權當他在做一場遊戲。
透過雨簾,他們突然發現前方不遠處有兩個身影匍匐於泥水中。他趕忙減速停車,梅也搖下車窗。這是一老一少祖孫倆,手上、臉上、衣服上沾滿了泥水,他們身心合一,三步一跪,伏地伸展四肢,再爬起,周而複始,一絲不苟地向前行。秦勇第一次見到磕長頭的藏民,他不懂得這種執著的膜拜是不懼艱難險阻的,走上前誠心邀請祖孫倆上車避雨。
梅趕忙阻止:“勇子,不可以打擾他們。”
祖孫二人一臉祥和平靜,絲毫沒有受到秦勇的幹擾,口中念著,頂著風雨繼續向遠方以他們的方式行進。
秦勇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上了車。“他們這是要去哪兒呀?也不找一個地方避避雨!”
梅一直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輕歎了一聲,道:“他們要一直磕到聖城拉薩,風霜雨雪根本阻擋不了他們的行程。佛說大多數人一輩子隻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而他們決不自欺,不懼千裏之遙,不辭數月乃至數年之艱辛,風餐露宿,執著地向拉薩推進,路上不做一點兒欺心之舉。”
“啊!”秦勇驚歎一聲,露出一臉敬仰之情,“平路山路都好說,那要過河怎麼辦?”
“那就要在河邊目測河麵的寬度,在河邊磕夠足夠河麵寬度的頭,再上船渡河。他們決不欺騙自己,就算晚上休息,也要在地上做個標記,第二天再從那裏開始,至誠之心令人感歎。試問天下多少人不欺人?”
“不自欺。”秦勇喃喃著輕輕地點點頭,消除了最初對他們不敬的念頭。
汽車繼續前行,不久雨停了,梅明知已看不到祖孫二人,但仍回過頭看了看來時的路,心裏默默為祖孫二人祈禱,祝願他們一路上少遇見些風雨,早日到達拉薩。
三
秦勇的手機響了,他驚詫地拿起來,好像已經忘了他還有一部手機。電話裏傳來一個激動的聲音:“勇子,怎麼好幾天不見你的影子了?哥今天晚上請客,慶祝你嫂子拿到了精神病鑒定書,這下好了,你嫂子是精神病了……”
“我現在在西藏,去不了哦,祝賀嫂子得了精神病。”秦勇調侃著說。
“是誰日夜遙望著藍天,是誰渴望永久的夢幻,難道說還有讚美的歌,還是那仿佛不能改變的莊嚴。哦,我看見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
梅把音響的聲音關小了些,柔聲地問:“勇子,誰得了精神病還要祝賀一下?”
秦勇喝了口水,苦笑著說:“有病的人心急如焚,祈求神佛保佑讓病好起來;沒病的人卻想方設法讓自己有病,達到自己的目的,有時老天真的不公平……”
秦勇的好朋友張誌軍的老婆早就厭倦了單位的工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總是不想去上班,後來索性動起辦理退休的念頭,可是年齡又不夠,辦病退又沒有急慢性病,經過“高人”指點開始托人辦精神病鑒定,從那時起他愛人便開始裝瘋,最初單位同事隻是感覺到她有些反常,後來她愈演愈烈,天天都去男廁所方便,大家都說她瘋了。聽完,梅微笑了一下,說:“有些人總想把假的搞成真的,把真的搞成假的,勇你幹過這樣的事嗎,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擇手段?”秦勇不自然地揉了揉耳朵說:“怎麼沒幹過?有些事到如今我都有些過意不去……”
有一天,阿強求他參加一場賭局,事先幾個人約定好該如何打這一場牌,怎麼樣下套出老千。秦勇前半場的任務是牌架,不管他手中的牌有多好,都隻能放水不能贏,要讓對方往裏鑽,等到收場時加大賭注,秦勇和阿強再給對方互相出千,幾把就能使對方傾家蕩產。那天下午,阿強在賓館開了房,應約的人都到齊了。被他們算計的人叫李成福,是個做鋼材生意的。李成福帶著大量現金,一進門就急不可耐地坐在牌桌子上,阿強給大家使了一個眼色,一切按計劃進行,短短幾個小時,李成福就輸完了帶來的現金,還欠下了一大筆錢。秦勇看著李成福耷拉著頭哈欠不斷,真的有點於心不忍。
梅輕輕地歎了口氣,說:“我有個學生,她爸爸就叫李成福。”
“那個孩子我見過,我跟阿強去找李成福上門討要欠款,嚇得她躲在另一間屋子從門縫往外看。有一次我去接你下班,她見到我就跑開了,現在想想當時事做得太過了。”
“是啊!多少人執著地追求,得到的未必是幸福,擁有財富,其實是被財富所擁有,可是又有幾人能放得下……”
四
梅的低燒依舊不退,她心裏清楚藥物對自己已經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但她內心很平靜,也不懼怕死亡。她認為自己的生命雖然很短,但過得很充實,沒有虛度過光陰,心中唯一放不下的隻有丈夫秦勇,她欣慰的是沒有要孩子,不然內心將會有多麼不舍和牽掛呀!
秦勇也覺察到梅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妙,他真的很想停止旅途,讓梅好好休養休養,但他又不敢停下,害怕停下來就是終點。他多希望這條路能更遠一點,最好永遠沒有盡頭。
梅又想嘔吐了,秦勇將車停在路邊,給她輕輕地捶背。休息了一會兒,準備再次上路,忽然發現遠處有煙霧升起,他想可能是牧民在燒火煮飯,內心激動不已,打算去要一些熱水給梅喝,不料卻闖入了一場藏民的天葬禮,目睹了莊嚴而又神秘的一幕場景。他們沒有下車,也就沒遭到別人的驅趕,而是坐在車裏屏住呼吸,看著不遠處天葬師有條不紊地操作,煙火、禿鷹,場麵神聖而又詭秘,死者親屬的臉上沒有太多的悲哀。不熟知天葬的人很難接受,會認為天葬太血腥,太不人道,然而死者卻懷有博愛慈悲的心懷,願將自己的肉體奉獻給天葬台上的生靈,完成此生的最後一件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