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不來了(3 / 3)

H主席啊H主席,你不是下來了嗎?下來了,還擺出一副累人的樣子做什麼?你看昭支書,下來了他就去瞅牛屁眼,騎牛背。你下來,我上去,我們平起平坐。那時候跟你說心裏話你不聽,現在咱倆喝一杯。邊喝邊聊。給他一雙筷子,他居然不會拿。進了標準像的人,總是這樣。一進去就出不來。進去的時候把屁股丟了,連椅子都坐不了。嗬嗬!

[注]

大概因為毀滅過兩座螞蟻城,牛大智覺得自己也成了大人物。勇司令已經不在話下,隻有昭支書和王書記還能說上話。他覺得,跟小人物說話,隻能是他站在台上演講,他們在台下聽。他房裏有一麵鏡子,他往那裏一站,大人物就會站到他對麵,同他說話。裏麵的大人物似乎在不斷變換,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

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一張H主席的相片。有一段時間,這種相片很多,現在已廢棄不用。他把相片掛在床對麵的牆上。他喜歡把床當作主席台,站在上頭演講、作報告。站在上頭,他就跟那張相片差不多高。有時,他也會跟它說說話。有一次,他把相片從牆上取下,掛在椅子的靠背上,跟它一起喝酒,談了很多。

那一年高考,作文題就是:心裏有話跟H主席說。作文該怎麼寫,他當然知道。比方說,他可以這樣開頭:當我步入莊嚴肅靜的考場,接受祖國和人民的挑選,接受H主席的挑選,當我抬起頭來,看到H主席像,心裏是多麼激動。這時候可以用一個感歎句:啊,H主席!接下來應該來一段抒情,最好是排比句,排比句加上比喻。報紙上,好些大名鼎鼎的文章就是這麼幹的。接下來就該提到萬惡的舊社會,然後控訴一下“四人幫”。最後是表決心。表決心要表得藝術,要運用多種修辭手法。這樣的文章保準不會有大問題。修辭弄得好一點,就是高分。

牛大智事先和馬小鴿商量,也說作文就這樣寫。可進了考場,看過作文題,再看下麵的要求:要說真話,寫自己心裏的話,表達真實感情。抬頭看看前麵牆上的H主席像,H主席正用慈祥的目光看著他。他心裏一動,突然湧起一股衝動:從他爺爺那條腿說起,說到母親和父親,說到他自己。就像試卷要求的那樣,他說了真心話。他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寫過這樣好、這樣痛快的文章。他信心大增,後麵幾場考試考得特別順。他眉飛色舞,說他的作文肯定得高分。馬小鴿一聽,當即變了臉:你考了好大學,會不會把我甩了?

沒想到,敗就敗在作文上。一開始,幸運也曾光顧他的語文試卷,最後那一刻,幸運撤離了。給他閱卷的是一位從牛棚出來不久的老右派。一看上麵的文章,他就知道這是一篇難得的好文章。他給它打了滿分。閱過卷,閱卷人要在上麵簽上自己的名字。簽名的那一刻,他猶豫了。他想到自己大半生的不幸,想到剛剛組建的家庭,想到自己再也輸不起,就把原來的滿分劃掉,給了一個不及格。他知道,這一改或許就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他有些愧疚,可他不能因此改變自己的後半生。

牛大智當然不知道這些。他隻知道,馬小鴿的通知書來了,他的沒來,左等右等都沒來。他說過的那些心裏話,沒有給他帶來好運。

[牛大智語錄之六]

她托著臉,頭發沒有問題,胸脯沒有問題,腿沒有問題,屁股也沒有問題。問題在兩隻眼睛。馬小鴿的眼睛是怎麼跑到她臉上來的呢?林老師還差不多!我走到哪兒,馬小鴿的眼睛就跟到哪兒。兩口太深的井,讓你兩馬分屍溺水而亡,右邊亡掉你的左邊,左邊亡掉你的右邊。死海不得好死,你浮在那裏麵,它用鹽水把你醃製在那裏。我用刀子剜它們。剜掉它們的時候,我在痛。被打死的蚊子在手上流著我的血。你不要鴿子眼,你得換上貓眼。鴿子的眼睛渾濁得發紅。女人是水,被人攪拌過的女人隻是泥漿水。貓吃鴿子。貓號春的時候,銀河像一條精子的河流垂向你。

一個用牙齒在笑的女人。說好了用牙齒去咬那個西紅柿,咬得它汁液橫流。結果停在西紅柿上頭,在笑。你的眼睛像一隻小羊——預備,唱:我願用我的鞭子,輕輕抽打在你的身子上……眼睛沒問題,我擔心牙齒。狼牙還是狗牙?吃肉的狼變成吃屎的狗,進化的是胃。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快開快開,我要進來!男人,風也。女人,草也。風馳電掣,風動草隨。嘀嘀嘀,嘀嘀滴,一二三四!

[注]

牛大智和馬小鴿是昭支書抓大隊小學教育質量時一同當上民辦老師的。兩個人都準備參加高考,複習時自然走到一起。不管語文還是數學,牛大智都比馬小鴿強。馬小鴿一遇到難題,就會拿來問牛大智。那是一道方程題,牛大智伏在桌子上解方程,馬小鴿在後麵看他解方程。一開始,他的注意力在方程上。什麼東西在他的後頸掃了一下,很輕。他繼續解方程。又一下,是頭發,馬小鴿的發梢。一種癢癢的感覺。他的注意力全都到了後麵,他解不了方程了。兩個人都紅了臉,都沒有看對方。解到一半的方程停在那裏。好一陣兒,牛大智才吧嗒了一下嘴,回過神來。馬小鴿輕輕咳了一下,不知說了句什麼,走了。可他們還得一起解方程,一起複習。這一次是在學校後山的一大片油菜地中間,兩人合看一本書。牛大智托著書,突然感到手肘觸碰到一個柔軟的東西。有一陣兒,他們和周圍的油菜地全都停在手肘那兒。就是這一次,兩個人約定:一起從這裏考出去,然後,然後在什麼地方。

後來,馬小鴿接到了錄取通知書,牛大智沒有。勇司令開過批鬥牛大智的會不久,馬小鴿拎著皮箱走了。她從那邊來過一封信,裏邊全是感謝的話。牛大智不需要感謝。

關於女人,他一生的經曆就停在那兩處地方:一個在後頸,一個在手肘那兒。接下來呢?接下來的事情就到了兩幅年畫上。一張年畫上,一個女人用手托住歪過來的臉,兩隻大眼睛朝向畫麵以外。牛大智跟她對看。她一直看到他再也看不下去。他不再看她時,她還在看。而且,無論他走到哪裏,她都跟著在看。這讓他很生氣。後來,他從她眼睛裏看出來一些紅色,像一對鴿子眼。他用刀把那兩隻眼睛挖掉,畫了兩隻眼睛貼到上麵。這女人有著發達的胸脯。每次觸摸到那裏,記憶會給他一個鼓囊囊的感覺。另一張年畫上的女人,手裏拿著一個西紅柿,做出要吃的樣子,卻沒有吃,張開紅唇皓齒在笑。風一直吹著她的頭發在飛,他應該可以從發梢那兒,找到一種癢癢的感覺。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他可以在上頭嘶喊。喊出來的聲音,可以用一隻穿了底的把缸裝著。那張床鋪,除了躺著睡覺,更重要的是做主席台,讓他站得跟昭支書跟王書記一般高。站成一個大人物。

[牛大智語錄之七]

天天趟同一潭渾水。銀河帶著星星逃走了,隻剩下一張天空的底片。銀河的河床踩成爛泥,於是我發明了水泥。水泥它在走,它一找到腳,就開始走動起來。爬上塘壩的時候,有一坨跑回去喊它的同伴。老榆樹的故居,有不少沙土和螞蟻前往參觀。老榆樹走了,底片還記得它的影子。樹帶著影子,影子牽動底片。一條馬路自己帶著一條路在走。腳步是移動的橋。排水溝從橋下穿過,接著是台階,接著門檻。

馬小鴿有水泥,我有水泥。勇司令沒有水泥,他的身上將長出茅草。我有老榆樹,他們沒有。我說馬小鴿你老得好快喲,馬小鴿哭了。讓她去哭吧,眼淚掉到地上,成不了水泥,長不成老榆樹。北鬥七星三四點,南山萬壽十千年。橫批:乘法。

[注]

牛大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自得其樂。看到人家鋪水泥地,他也從塘裏弄來泥巴,抹在地上。需要對這個世界說點什麼,就往床鋪上一站。往床鋪上一站,床鋪就不再是床鋪。站在上頭,手裏拿一隻穿了底的把缸。說出來的東西,往把缸裏打一個轉,出來時就不再是一般的東西——口水成了聖涎,數字成了口令、成了乘法口訣表,點橫撇捺全是經典。那天馬小鴿來看他,他站在台上對她說:馬小鴿你老得好快喲!馬小鴿淚流滿麵。大概,在鮮光的衣裝後麵,她生活得也不容易。

他不管這些。往榆樹墩上一坐,他就到了雲端。昭支書老了,勇司令在貧困和疾病中走了,一村子的人都在隨時光老去,他獨自留在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