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級鬥爭就是用一根樹裝起的斧子,去砍另一棵樹。一棵樹舉起來,一棵樹倒下了。這就是曆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老榆樹它不來了,它從曆史中逃出來。老榆樹它有腳,它跑到我這裏。讓他們留在曆史中,用一根棍子當眼睛,當手也當腳。一根棍子也想走出口訣表!是猴子是人,由頭蓋骨決定。隻有極少數頭蓋骨,用來裝乘法口訣表。其他的隻是葫蘆,遇著什麼裝什麼。有一隻葫蘆沒眼睛,它就說裏頭是聖經。
老榆樹它沒有老婆。東風大隊有的好多東西,昭支書、朱委員,朱馬牛羊,還有狗日的勇大炮勇司令,它一件也不要。要就要一張秋冬的畫,住在那裏,可以曬很多太陽。什麼黃袍馬褂,什麼胡服騎射張冠李戴,統統不要。脫光了衣,一伸手就摸到自己的體溫。喝茶,然後拉尿。世界就應該是這樣。月亮的A麵全是地球的陰影。B麵呢?是它自己的。馬小鴿其實隻是一個○。○乘以任何數得○。這一點,很多人都不知道。
[注]
牛大智是喝過加了安眠藥的糖水之後從樹上掉下來的。他有些像李白,隻不過李白喝的是酒。他說我要往天上飛。說完就掉進了池塘裏。池塘裏也有一塊天空,螢火蟲畫亂一天的星星。掉進池塘跟飛往天上是一樣的。
把渾身淌水的兒子弄回家裏時,母親和父親的眼睛也在淌水。一條厄運拽住三代人不放。爺爺在的時候,他們祈求上蒼念及那條瘸腿讓他少挨些鬥。爺爺帶著瘸腿走了,隻道是厄運也會隨之而去,沒想到鬥爭卻光臨到他們頭上。事情是從那個稻草人開始的。爺爺死了,勇司令叫父親紮一個稻草人送過去接受批鬥。稻草人送過去,勇司令橫著一雙眼睛問:從哪裏可以看出,這是牛正道?他一伸手把稻草人的一條腿弄瘸,然後叫父親陪鬥。後來又把求情的母親也拉上。他們很快發現,鬥女人比鬥男人有味得多。女人喜歡披頭散發地哭。一抓住頭發,就會發出殺豬般的叫聲。女人跪在地上,膨起的屁股踢起來又好玩又解恨。女人的胸脯滿當當的,抓階級鬥爭的手,發現在那裏階級鬥爭一抓就靈。
牛大智目睹過母親挨鬥的情形。後來,一聽到母親挨鬥,他就咬得牙齒咯咯響。後來吃蠶豆,他兩粒連著一起咬——一粒是勇司令,還有一粒也是勇司令。
那時候,牛大智的父母真希望那個瘸腿的老父親還在。他在那裏挨著鬥,鬥爭大概不會傳到他們身上。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他們會祈求鬥爭照舊停留在他們那裏。
厄運為什麼老盯住他們一家不放?
他們偷偷去問瞎眼的羊半仙。羊半仙問他們:你們家有一棵老樹?他們說是有一棵老榆樹。羊半仙沒有再說什麼。問他,他隻是笑,不肯再說半句。晚上,他們用轎子把羊半仙偷偷抬了過來。
牛大智說什麼也不讓人家砍樹。他手裏拿著一根棒棒,那棒棒在他眼裏就是一把斧子。他說誰砍樹他就砍誰。後來,羊半仙跟牛大智說開了。一個說八卦,一個說乘法口訣表。說了半天,總算說到一起:這不是砍樹,是老榆樹它不來了。牛大智大叫一聲:叫它到我這裏來!羊半仙說:它早晚會來的。
老榆樹伐倒以後,他們做了兩隻圓木墩,放在牛大智房裏。最下麵那根樹枝,還有牛大智上次棲身的那根樹枝,一砍下來就被淋上柴油燒掉了。
[牛大智語錄之四]
曆史是用刀子寫的。甲骨文,刀子一直寫進你的骨頭。刀子蘸著血,寫到數學作業本上,寫到備課紙上。血一變黑,就成了油墨。後來的人讀到了,就說是曆史。愷撒的曆史,秦皇漢武的曆史,十字軍的曆史,十字轉彎以後的曆史,斯大林的曆史。曆史隻是某些人的一種說法。滿地螞蟻。殺一個殺兩個,你是殺人犯,殺一千一萬,你就是曆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油墨一直在說著刀子。什麼叫偉大?偉大就是福爾馬林。福爾馬林讓你永垂不朽。西班牙的養豬戶,騎馬騎到拉丁美洲,就成了一尊雕像。刀子刻在別的東西上,成了他。要掃除這些螞蟻,全無敵!世界就是這些螞蟻。主宰世界的是什麼?一隻開水壺。格殺勿論,橫掃千軍如卷席,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你想來嗎?那就讓良心去睡覺。良心很輕,世界很重。禮義廉恥,都可以不要。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個牛雞巴司令,我看你還司令!
馬校長是一隻螞蟻,豬馬牛羊都是螞蟻。勇司令以為司令很大,其實也是一隻螞蟻。一隻稍大的兵蟻。一種溫度決定這些人是兵蟻,一種溫度決定那些人是工蟻。是工蟻就得去做工,是兵蟻就得去砍殺。“大刀朝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就這樣唱著,一路殺下去。沒有人知道。一隻螞蟻能知道什麼?一群螞蟻更不知道什麼。氣味就是思想,就是命運。神經病?這不是神經病,這是曆史。一隻螞蟻一個象形字,冒著熱氣的河流把它們寫在地上……什麼豬馬牛羊,什麼勇司令,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七二十一!
[注]
天在作暴,雨要下未下,樹木、房子和人全都悶在那裏。一開始,還以為是天氣的緣故。這一天,牛大智顯得特別狂躁,橫著眼,像一頭鬥紅了眼睛的牛。手裏拿著一根木棍,不停地擊打另一根。這還嫌不夠,又在嘴裏把牙齒咬得咯咯響。衝出屋時,凳子碰到腳,他把凳子踢飛。衣角絆到桌子,他把桌子掀翻。地坪裏,螞蟻在搬家,或者像他說的在打仗。紅褐色螞蟻像一塊湧動的毯子。他把狂怒撒向螞蟻,他用棍子打,用腳踹。毯子照舊在湧,在往一個地方流。他奔回家,從爐子上拎來一壺開水,還有一隻熱水瓶。對於螞蟻來說,這無異於兩顆原子彈。從地麵冒起的熱氣,和從熱氣中浮起的螞蟻,特別讓他解恨。開裂的地麵,將熱水連帶螞蟻往下吸。吸足了之後,又連水帶螞蟻吐了一些出來。水最終滲下去,螞蟻象形字一般躺在濕地上。螞蟻世界的廣島長崎就這樣消失。
後來才想起,這一天是七月二十一日。去年的今天,牛大智與勇司令在生產隊的曬穀場上相遇。他們好像注定要有這樣一次相遇:造反起家的勇司令,在大隊革委會主任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好多年。革委會換回黨支部,才發現勇司令不是黨員。昭支書照舊是昭支書,勇司令卻隻能掛一個民兵營副營長,到大牛莊生產隊來“抓綱治國”。這時候,牛大智已經成了東風大隊小學的民辦老師。學校放暑假,牛大智參加完高考,回生產隊參加雙搶。從稻田裏挑著剛打下的稻子往曬穀場去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勇司令拿著秤等在那裏。勇司令也不知道,這是大牛莊生產隊最後一次雙搶。這以後,就要分田到戶。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抓鬥爭。
辦點的勇司令規定:每人每次挑一擔稻子,正式勞力不得少於一百一十斤。一個要稱,一個不讓稱,牛大智從他爺爺一直想到他高考,多年積下的東西湧到腳上,裝稻子的籮筐一下被踢翻。喊了十年的那句話,從勇司令嘴邊一溜就出來了:
來人,把他捆起來!
這一回,他隻能喊動他的助手。生產隊的保管員,停下手裏的耙子,不動也不吱聲。他們隻好自己動手。兩個人沒能把牛大智捆起來。身上一件舊汗衫被撕爛,牛大智渾身是汗,滑溜溜的捉也捉不住。以前他們捆人,人家都是束手就擒,現在牛大智拚死反抗。他們捆不了他,他還咬住勇司令要跟他拚命。幸好他的褲子上紮著馬小鴿送的那根帆布腰帶,他們死死抓住它。結果勇司令和牛大智都趴倒在地。助手背著勇司令去了公社衛生院,保管員背著牛大智把他送回家。
從衛生院出來,勇司令堅持要開批鬥會。牛大智沒去,批鬥會照開。沒去開會的牛大智,獨自在家裏咬牙切齒。一年以後,他把滾燙的憤怒潑灑在螞蟻身上。
[牛大智語錄之五]
他們一個接一個在這張相片上走向我。大人物你知不知道?大人物就是一個人乘以很多東西。
勇司令我就不說了!你讓他穿一條開襠褲,他就以為是凱旋門是金鑾寶殿,就要在裏頭當大王。給他一間茅司,就以為是主席台,要在那裏作報告。讓他從娘肚子裏鑽出來,他就說那是太陽節。沒有胡髭,你做得了斯大林?穿上軍裝也不行!你名字中連個日字都沒有,你成得了太陽?你上頭明明也是七個眼兒,跟我們生產隊的金麻子一樣,搞什麼太陽節?你不要以為穿上一套服裝往台子上一站,就成了太陽。衣服裏麵,腸腸肚肚全是糞。太陽它需要上廁所嗎?太陽它需要吃感冒藥嗎?太陽它需要人家喊它是太陽嗎?太陽怎麼過不了三八線?它越過回歸線,越過赤道。它是一團煤,隻管燒開水。希特勒想當太陽,淋上汽油都不行。因為他不是一團煤。
一個人手裏拿上乘法口訣表,往台子上一站,就覺得自己不再是人。是神。怪就怪在有那麼多人跟著信。你不信他跟你急,說不定還會要你的命。驢說:你不信你就是騾子。狗說:你不信我找你娘算賬。烏龜說:你不信就跟我一樣。狼說:你不信我咬你。美國說:神埋到地下,就到了我們這邊。黃種人說:神就是命。饒我一命!命比牛肉都貴,至少三十塊錢一斤。關鍵是台子。你身上吊一坨東西,明明跟摟爹一樣,往台子上一站,就偉大英明就光輝燦爛就昭支書。昭支書啊昭支書,還有公社王書記,在上頭千萬得注意,別讓褲子掉下來!那坨東西一出來,準完蛋。你看那些標準像,隻用上半身。廟裏的菩薩,多半坐在墩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