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嚴寒的刺激(1 / 1)

嚴寒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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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黎明

被《洛杉磯時報》稱為“最著名的中國影評人”、“中國的羅傑·伊伯特”。

天寒地凍時節,有人去登山,有人把幼小的兒子脫得隻剩小褲衩,推到室外。兩者均為鍛煉意誌,成功者為人稱道,敗了,甚至需付出生命的代價,隻能換來一片嗟歎。在電影裏,寒冷是不易冒充的,嘴巴嗬的全是氣,不用顫抖,那氣溫假不了。暴雪席卷的《國際機場》裏有兩三個鏡頭,角色說話略微有熱氣冒出來,我懷疑是猛喝一口熱水產生的,估計太麻煩,淺嚐輒止。沒有那一口口的熱氣,渾身哆嗦的動作便顯得很假。《驅魔人》對於類似細節要認真得多,為了讓人物大口冒氣,整場戲搬到一個大冰櫃裏拍攝。有趣的是,那場戲並非表現寒冷,但正因為跟氣溫沒關,滿嘴冒氣便十分怪異。

《驅魔人》講的是魔鬼俯身,而魔鬼身材的演員,估計不會熱衷冬天的故事。滿身包裹得嚴嚴實實,賣的隻有臉蛋了。人說,冰天雪地是講故事的絕佳契機,室外太冷,大家全躲在屋子裏,在電視和網絡尚未發達的年代,所有聚會多半演變成了故事會,東北二人轉大概就是這樣興旺的。在烈酒的刺激下,那嘴巴即便不噴熱氣,也全是比蓮花更美妙的詞語,讓熱帶溫帶的人們隻有豔羨的份兒。

北方的冬天其實要比南方好熬得多,室內室外是兩重天,外麵越是滴水成冰,屋裏越是暖洋洋,平添無比的溫馨。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或棉襖吃年夜飯,那絕對不是一種享受。盡管飯桌上飄出縷縷熱氣,但不足以抵擋滾滾而來的寒氣。西方聖誕節的影像便是利用這種氣溫的反差,製造家庭的溫暖,尤其是雪花在窗外飄著,孩子們在聖誕樹下打開包裝喜慶的禮包,那場景真是暖人心。設置在年底的電影故事,多多少少都包涵著這種意頭,不管一年裏經受了多少挫折,到了年底,留下的都是美好的,1946年的《生活多美好》便是這種精神的完美體現。美國人所謂的“小鎮”,是家庭的延伸。這個故事裏的小鎮,既是大社會的縮影,又是家庭的擴展。嚴冬裏的故事,若發生在陌生人之間,充其量隻是白雪皚皚背景動人而已,隻有親情,才能襯托出融化冰雪的暖意。

當然,不是所有的反差故事都以幸福為結局。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小女孩,火柴帶來的片刻熱量僅能點燃幸福的幻覺,無法撐起持久的幸福。那凍死在垃圾箱的五個貴州男孩,想必也以為點火能取暖,哪知點火還能要命。或許在窒息前一刹那,他們並沒有感受到痛苦,而是昏沉沉中看到了通向天堂的門。一個GDP世界第二的國度,卻出了安徒生淒美故事的現實版,不禁令人潸然淚下。那五個孩子,他們索要的真是不多,僅一隅溫暖,那是任何組織任何家庭都能夠提供的。大家捫心自問,如果一個流浪漢躲在你家屋簷下,你會把他當小偷趕走,還是讓他進來喝一碗熱水?誠然,你會擔心來者不善,不願把自家變成慈善機構,但遞上一杯熱水總是可以的吧?杜甫,你怎麼看?

歐亨利描寫過這樣一個人物,天當被,地當床,冬天將至,公園的長條椅無法禦寒,他想到了飽暖無憂的國家機構,那就是監獄。可進監獄得先犯法,他做了種種違法事情,如進餐館吃飯不給錢,但死活沒人告他抓他。後來,他遊蕩到一座教堂外,聽到裏麵唱詩班的歌聲,內心一陣感動,發誓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結果被警察懷疑他要搶劫教堂,被陰差陽錯抓進了他原本就想進的大牢。這個充滿諷刺的故事有兩點是中國讀者注意到、但原作者未必留意的,一是監獄提供暖氣等基本設施,二是在監獄所吃的苦頭如刑訊逼供,顯然沒大到喪失自由的代價。

嚴冬可以反襯溫暖,也可以強化人性的冷漠。《龍紋身的女孩》那部小說,隻能發生在陰沉沉的北歐,若搬到地中海,整個基調就會逆轉。陽光下固然也會有罪惡,但冰雪中的罪惡更為冷峻。設想《閃靈》的故事改到鮮花燦爛的春天,很多經典場景便不複存在。傑克·尼克爾遜寫作的地方,是一個大廳,很大的空間,空得嚇人。一般人在那種天氣,多半在鬥室待著,而他寄居的大廳,以及白茫茫的室外,都大得寒氣逼人。寒冬的逼仄在《日瓦戈醫生》中表現得無以複加,雖然前蘇聯幅員遼闊,但那種極端天氣造成的極端心情,恐怕不是魯濱遜在荒島上可以體會的。民航客機越過的地方,我看得最清楚是西伯利亞,從十多公裏的高空,連羊腸小道都依稀可辨。從遠看,真是美極了,幹淨極了。一旦流放在那兒,跟被判無期徒刑沒啥兩樣。

大冬天最好是躲在被窩裏看書,你若覺得冬天過得太慢,不妨看一下《偷天情緣》,講個大忙人掉進日複一日的怪圈,原名的“土撥鼠日”,是2月2日,那天美國賓州的德國裔族群,因為土撥鼠從地裏冒出,視為春天的腳步。冬天不可避免,但心靈的春天要靠自己來營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