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村裏有個姑娘叫玲子(3 / 3)

於水水挑著兩隻水桶,拿著幾隻軍用搪瓷水缸,不停地在割麥子的人前來回奔走,不停地喊著:“喝水了!大白開!”他知道,出這麼多的汗,不及時補充水,再硬實的人也很容易虛脫暈倒。

於水水來到玲子麵前,把盛了水的缸子遞過去,說:“喝一口吧,別著急!”

玲子沒直腰,白他一眼,心裏說:“沒話找啥話,我又沒被別人落下,著的哪門子急?”

於水水從後腰抽出一把鐮刀,小聲地說:“你使這把,我剛磨的,飛飛兒快,省力!”

玲子直起腰,把兩條辮子甩到身後,疑惑地看著於水水。於水水麻利地把刀換過來,說:“你這把我磨快了,一會兒送過來!”

於水水挑著水桶剛要走,玲子從他手裏抓過缸子,像賭氣似的“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幹了底兒。

於水水走了,留給玲子一個詭異的笑。玲子明白了,怪不得她割一段,就發現前麵有人替她割了一塊,這個家夥準是他!

玲子瞅著於水水遠去的背影,半天沒緩過神來。

麥子割得很快。

出乎村民的意料,部隊讓撿麥子的學生把撿的麥子都拿回家去。

麥收一結束,部隊還給村裏送了一車打好的麥子。

於水水和夏天陽用手推車給香子家送來了一麻袋麥子。這是部隊專門慰問貧困戶的。

玲子在自己家靠院牆的柴禾垛上看見兩個軍用挎包,裏麵裝著滿滿的麥粒。她知道是誰放在這兒的。

玲子用自己家的小石磨磨了麥子,連麩子也沒舍得往出篩,和了麵,蒸了一鍋開花饅頭。這天晚飯,她又特意做了幾個菜,還破例給她爹和楊非一人倒了一杯酒。

這是麥收時節,玲子家多少年來第一次吃麵食。

玲子問娟子:“饅頭好吃嗎?”

娟子嘴裏塞滿了東西,說不出話,直勁兒點頭。

玲子爹臉上難得地浮出一點笑模樣,囫圇吞棗地說:“嗯,嗯,讓他也回來吃吧!”

玲子立刻冷了臉,生氣地說:“他不希得吃這個!”

玲子知道爹說的“他”是李愛樂。這會兒,她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他!

玲子還是每天到牛尾巴河邊來,她白天要到地裏幹活沒時間,就改在了傍晚。吃完了飯,到河邊來洗手巾、抹布。娟子要跟著,她不讓,總是命令似的說:“在家好好呆著,讓楊哥幫你複習複習功課。”

好像是不期而遇,於水水也是天天這個時候到河邊來洗毛巾、背心等零碎東西。有時還會和夏天陽一起來洗頭、洗腳,高興了脫得隻剩個小褲頭,你揚我,我揚你,打水仗似的洗去一身臭汗。

那天,於水水和夏天陽剛要洗澡,玲子哼哼著歌兒來了。夏天陽好像看出了點兒什麼,對於水水說:“我有點兒事,先走了,你洗吧!”

於水水跳到河沿上,著急忙慌地蹬上褲子,還前後穿反了,又著急忙慌脫下來。玲子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聲,蹲下身,把洗的東西放進水邊。於水水突然說道:“我知道,你們村裏就你家沒偷!”玲子嚇了一跳:“你說啥?”於水水加重了語氣說:“我是說你家沒偷麥子,我冤枉了你!”玲子說:“你咋知道我家沒偷?”於水水說:“是住在你家的那個知青告訴我的。”玲子說:“我家住著倆知青,一個叫楊非……”於水水接過話說:“不叫楊非,叫李愛樂。”玲子不高興地說:“他的話你也信?”於水水認真地說:“他說在你家發現的麥子是他拿去的。”玲子突然像喝了一口過熱的水,心裏燙得說不出的難受。

於水水又說:“我還知道你有個妹妹,叫娟子,長得很漂亮。”

玲子不由得抬起頭,看見於水水正笑眯眯地瞅著她,接著說出一句:“跟你一樣!”

玲子覺得臉很熱,心裏卻很有點得意,她想說:“誰不知道,呼蘭的大蔥阿城的蒜,拉林河邊的姑娘最好看!”可是,話到嘴邊卻沒好意思說出來。

於水水說:“你們這兒水土就是好,我家那邊的女人個子矮不說,都沒有你們這樣水靈。”

玲子說:“你家在哪兒?”於水水說:“我家在長江南邊,也是農村,種水稻,一年種兩茬。”

玲子說:“那你們淨吃細糧吧?”於水水說:“你不知道,我們那兒的大米沒有你們這兒的小米、高粱米、苞米米查子好吃。”玲子說:“你們那兒嫌不好吃,可我們這兒隻有過年過節才能吃著呢!”

於水水抱著膀,蹲下說:“哎,哎,我跟你說……”玲子擺手止住他:“跟誰說呢,我叫玲子。”於水水說:“我叫於水水,我知道你叫玲子。你聽我說,我覺得你們這兒比我家好,我想退伍後在你們這兒安家,行不?”

玲子心跳了一下,站起來,紅著臉說:“這事兒你跟我說啥?”

於水水站起身,想要跳過河,玲子急忙擺手說:“你別過來,我走了!”於水水說:“我還有話沒說完呢!”

玲子說:“你說吧!”

於水水說:“我想問你,明明你們村裏偷了麥子,怎麼就查不出來呢?”

玲子說:“你們來查,都誰知道?”

“就你們村支書一個人知道。”

“你們傻呀?我們村支書知道了,村裏人誰能不知道?”

“村支書是代表一級黨組織,他怎麼能泄露機密呢?”

“別忘了,村支書也是人,是我們村裏人,大傻瓜!”

玲子“嘎嘎”地笑著跑了,於水水撓著腦門兒自個兒直嘀咕:“我傻?我們首長才傻呢!”

七 他跟那個不要

臉的在一個被窩呢

玲子收拾完碗筷,拿著幾樣要洗的東西往出走。娟子倚著門框攔住她,說:“姐姐,你又要到河邊去?”

玲子說:“咋的了?”

娟子噘著嘴說:“我知道你為啥不帶我去,是去看那個二老農吧?”

玲子說:“你瞎說啥呀!”

娟子說:“我沒瞎說,是愛樂哥告訴我的。”

玲子說:“那是他瞎說。”

娟子說:“你不喜歡愛樂哥了?”

玲子臉一紅,說:“他喜歡的是你們的潘老師。”

娟子說:“愛樂哥跟我說,他喜歡的是你!”

玲子一邊往出走,一邊說:“你還小,別跟著摻和。”

娟子追著說:“你不喜歡愛樂哥拉倒,我喜歡!”

說不上為什麼,玲子心裏有點慌,幾乎是小跑著往河邊去。她總覺得要有什麼事情發生。

玲子走出苞米地拐彎的小路,一眼就看見河沿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李愛樂,一個是於水水。兩人隔河相對,好像在爭吵什麼。

玲子心明鏡似的知道,這兩個人爭吵的事情一定和她有關。她好像做錯了什麼,有點心虛地止住了腳步。

李愛樂和於水水都看見了她,誰也不說話了。

玲子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她不知說啥好。

沉默了半天,李愛樂繃著臉對玲子說:“跟我回去!”

玲子瞅他一眼,低下了頭。

李愛樂又說:“你不回去,我走了!”

李愛樂昂著頭,從玲子身邊一陣風似的走了。

李愛樂一走,好像挑明了什麼,於水水衝玲子一招手:“過來!”玲子沒有絲毫猶豫,蹚著河水就過去了。於水水拉著她的手就跑,玲子也沒問,順從地跟著他朝紅房子跑去。

紅房子的門開著。倆人進了屋,於水水讓玲子坐在他的床上,給她從暖壺裏倒了一缸水。

玲子沒有接過缸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於水水,心裏像有隻小鹿“怦怦”地跳。

於水水和她臉對著臉,忽然說道:“我知道你身上那種味兒!”

玲子心裏一驚:“啥味兒?”

“好聞。”

“你咋知道?”

“我的床上有你的味兒!”

玲子紅了臉:“你瞎說!”

於水水又說:“我還看到,我床上有……”

玲子沒讓於水水說完,羞得起身要跑,卻被於水水張開雙臂攬進了懷裏……

李愛樂喝醉了酒,半夜才回家,趔趔趄趄撲到炕上,扯著啞嗓子大聲嚷嚷道:“我要結婚了!我要結婚了!”

玲子一家人都被驚醒了。楊非揉著眼睛,說:“你喝多了,說啥醉話?”

李愛樂帶著哭聲說:“我沒醉,我沒說醉話,這是大喜事,你們得為我高興!”

玲子爹使勁地咳嗽著,不知用什麼東西還使勁兒地敲著炕沿。娟子爬起來,推著玲子說:“姐姐,愛樂哥要和誰結婚呀?”

玲子沒有動,也沒有回答,淚水悄悄地流了下來。

玲子知道,李愛樂不會和她結婚,憑他的文化、他的才華,他不會和一個農村姑娘結婚,不會在農村一輩子。她也知道,李愛樂喜歡她,是因為她長得好看。但她並不為此而後悔,畢竟愛過,付出過!

李愛樂沒有說醉話,他真的要結婚。當然不是玲子,是他的同事潘小小。

李愛樂喜歡玲子,不喜歡潘小小。他看著潘小小心裏就不舒服,啥想法都不會有。和她結婚,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被逼無奈。

村裏下來兩個推薦工農兵大學生的指標,連分到各家的知青和青年點的知青,加在一起二十多人,分給誰都難說。李愛樂知道,憑自己的條件有可能撈到這個指標,但是關鍵還在村支書那兒,所以,他極力在潘小小麵前討好。潘小小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把他叫到家中吃飯。飯桌上,潘小小直截了當地跟他說:“你跟我結婚,我爹保證讓你上大學!”李愛樂思前想後,找不到別的出路,就答應了。潘小小美得當天就在學生麵前把這個消息傳出去了。娟子急忙回來,哭唧唧地告訴姐姐:“愛樂哥要和潘老師結婚了,你快攔住他,不讓他結婚!”玲子心裏像刀紮一樣難受,一句話也說不出。從心裏說,她實在不想讓李愛樂和潘小小結婚,他倆不般配。李愛樂這樣做,一定有說不出的苦衷。

玲子爹也聽到了消息,臉上冒出一種怪怪的笑,拖著長聲說了一句:“二×,他尋思睡一覺就能上大學呀?做夢呢!”

事情真打玲子爹說的話上來了。潘小小沒讓李愛樂準備婚房,置辦嫁妝,也沒讓李愛樂的家人來,她的閨房就成了洞房。喜酒擺在村支書家的院子裏,全村人差不多都隨了彩禮。

這天晚上,客人一散,潘小小就把李愛樂拽進了被窩。折騰完了,她像條蛇似的死死地纏著李愛樂,嘴貼著他的耳朵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我這兒,八成這工夫正想著那個臭不要臉的!”

李愛樂懶懶地說:“我都和你結婚了,怎麼還說這個?”

潘小小得意地說:“你和我睡一個被窩了,我更不能讓你上大學。”

李愛樂一骨碌坐起來:“你說什麼?”

潘小小撇著嘴說:“你當我傻呀?你上了大學走了,還能要我嗎?”

“這麼說,你是用上大學騙我和你結婚啊?”

潘小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我不這樣做,你能和我結婚嗎?”

“你真卑鄙!”李愛樂抓起衣服,跳下地,摔門走了。

李愛樂回到玲子家的時候,玲子還沒有睡著,聽見門響,以為是楊非去青年點兒玩,回來了,也就沒在意。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西屋隱約傳來哭聲,趕忙下地過去,見是李愛樂撲在炕上,用枕頭壓著腦袋。她驚異地說:“你怎麼回來了?”李愛樂沒有說話,一回身把她摟在懷裏。她沒敢掙紮,怕被爹聽見,壓低嗓子說:“你到底怎麼了?”

李愛樂就是不說話,把她死死地壓在身下。

玲子爹好像用腳踹著間壁牆,隨著“咚咚”的響動,還有一陣故意整出的咳嗽聲。

李愛樂和玲子誰也沒有理會那些聲音,倆人緊緊地抱著,誰也不想撒手……

天剛放亮,潘小小就來到玲子家,站在院子裏使勁兒喊:“李愛樂,你出來!”

玲子爹從房山解手回來,見潘小小頭沒梳臉沒洗、賭氣囊腮的樣子,故意裝糊塗地說:“李愛樂不是跟你在一個被窩嗎,你跑這兒來喊啥?”

潘小小斜愣他一眼,氣洶洶地說:“他跟你家那個不要臉的在一個被窩呢!”

玲子走了出來,問潘小小:“你說誰呢?”

潘小小說:“假裝什麼正經,要不是你勾引,他能跑回來嗎?”

玲子說:“他跟你睡覺睡跑了,你不尋思尋思因為啥,還跑這兒來賴我?”

“當然賴你!”潘小小跺著腳說,“你當你們在麥地紅房子裏做的啥事我不知道哪?破鞋頭子!”

這時候,楊非從青年點回來,聽見潘小小說話太難聽,就接過話說:“潘老師,你注意點身份,哪有這樣說髒話的?”

潘小小橫橫地說:“我就這樣,有能耐你把我拿下去!”

楊非氣得瞼都變了色:“別以為你爹是支書給你仗腰眼子,就橫踢馬槽,像個潑婦!”

潘小小指著楊非的鼻子說:“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正經,你說話好聽,你在城裏待著啊,跑到我們這兒幹啥?狗拿耗子!”

李愛樂從屋裏衝出來,抓著潘小小的袖子往外拽:“你給我走,別像個瘋狗誰都咬!”潘小小掙紮著說:“你跟我回去!”李愛樂說:“你別做夢了,我決不會跟你回去!”潘小小說:“我再說一遍,你回去不回去?”李愛樂說:“不可能!”潘小小狠狠地一跺腳說:“好,你等著,有你好果子吃!”李愛樂說:“無非是我不當老師,不上大學罷了,還能咋地?”

潘小小擰身跑了。玲子爹跟到院門口,陰損地說了一句:“小損樣兒,也不搬塊豆餅照一照!”

一連幾天,李愛樂貓在家裏不出屋。玲子沒有下地幹活,在家陪著他。

不用說,李愛樂上大學的事就成了泡影,不讓他當老師也隻是村支書上嘴唇碰下嘴唇那麼簡單的事兒。李愛樂的心情糟透了。玲子不忍心看他那難受的樣子,隻能陪著他,無論李愛樂要她怎樣,她都會順從。李愛樂把頭紮在她的懷裏,親她,和她做愛,她都默默承受。盡管她沒有心情,體會不到被人撫愛的那種愉悅和激情,但她覺得自己很無能,沒有辦法讓他快樂起來,隻有這樣才能安慰他。

李愛樂做完那種事的時候,貼著玲子耳朵喃喃地說:“你真好,和我結婚吧!”

玲子沒吱聲。李愛樂又說:“你是不是和當兵的那個了?”

玲子還是不說話。李愛樂說話的聲音粗了:“你和他根本不可能!他是南方人,退伍就走了,他是玩你,我是真愛你!”

玲子咬著嘴唇還是沒說話。她的心裏很疼,想哭卻流不出眼淚。她知道李愛樂的話很蒼白、很荒唐,所有的表白、許諾,隻不過是他自己心靈空虛的一種解脫、麻醉。他的失意、他的痛苦都是暫時的,一旦有了時機,就會重新開始他的生活。

玲子也說不清自己對愛情的感受和理解,隻知道心裏深藏的那個神聖的殿堂就是紅房子。紅房子裏住著一個等著她的人。從看到紅房子的第一眼心裏就埋下了一粒種子,隨著她一天天長大,采摘這個成熟的果實的人就在紅房子裏。

玲子不知道,也想不到,幾天以後,會有一個更苦的果子等著她吞咽。

那天,趁著家裏沒人的工夫,李愛樂摟著玲子對她說:“我都想好了,就是我一輩子陷在這兒,能和你在一起,我也認了。”玲子默默地聽著,沒有表示。李愛樂接著說:“你告訴我,你愛我,願意嫁給我,是嗎?”玲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李愛樂自信地大聲說:“你等著,我一定會讓你嫁給我!”

玲子沒有把李愛樂的話放在心上。

傍晚,她到小河邊上去等於水水,等了半天,不見有人來,她便過了河,朝紅房子走去。剛踏進光禿禿的麥地,紅房子裏就出來一個戰士,一邊往這兒跑一邊喊:“站住!”

聽聲音不是於水水,玲子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沒有站住,反而加快了腳步,朝那個戰士走去。

那個戰士跑了過來,高聲說:“快回去,這裏不能進來!”玲子沒理他,著急地問:“於水水呢?”戰士警惕地說:“你問他幹嗎?”玲子說:“你快告訴我,他怎麼了?”戰士說:“於水水回家了。”玲子說:“他是回家探親呀?”戰士說:“啥探親呀,他是被遣送回去了。”玲子驚得臉色刷白,她知道部隊的遣送就是開除軍籍:“他犯了什麼錯誤?”戰士說:“聽說是和村裏的一個女的亂搞男女關係,沒把他判刑就不錯了。”玲子沉吟了一下,又問:“那夏天陽呢?”戰士說:“夏天陽因為包庇,被蹲了禁閉,還沒放出來呢。”

玲子呆住了,腦袋裏一片空白。戰士疑惑地說:“我聽說和於水水好的那個姑娘叫玲子,不會是你吧?”

玲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好像失去了知覺。戰士拿出一張疊著的紙,遞給她說:“這是於水水留下的,說是你來了交給你。真他媽不是東西,是你們村裏一個叫李愛樂的人來部隊揭發的,你回去找人好好收拾收拾他!”

玲子像腳下沒了根兒似的,趔趄地回到家裏。一進院,看見李愛樂正站在門口,臉上掛著一種難以捉摸的笑容。此刻,在她的眼裏,這個曾經讓她喜愛的人突然變得那麼猙獰、醜陋、可怕,她壓低了聲音,一字一板地說:“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李愛樂嬉笑著迎過來,張開兩臂要抱住她。她甩開他,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怒吼道:“你滾!從這個家滾出去!”

八 紅房子裏一定也

有很多秘密

傍晚的陽光金子般地撒滿大地,像給麥地裏的紅房子披上了一件耀眼的紅嫁衣。玲子坐在小河沿,一動也不動地瞅著紅房子發出迷人的光彩,自己也像是變成了一尊好看的雕像。

這是一天裏最愜意的時光。

快二十年了,牛尾巴河還是那麼平靜而舒緩地流淌著。村裏緊挨著河沿兒的這塊地已經被玲子包下,一包就是三十年。她在距離紅房子最近的地裏蓋了一間小草房。女兒麥子在鎮裏念完高中,沒考大學,也沒進城打工,在家和她一起種地。一晃兒,麥子十八歲了,長得和當年的玲子一模一樣。

那年,李愛樂一聲不響地走了,衣服行李都沒要,不知哪兒去了。潘小小找不著李愛樂,把火都撒在玲子身上,破鞋的名字傳得滿天飛揚。過了幾個月,玲子發現自己的肚子大了,她不想把孩子打掉,她說不清孩子是誰的,但這孩子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這個消息又被潘小小捅到鎮裏,計劃生育辦的人下來,以未婚先育、破壞生育政策的罪名要罰款,還要到縣裏強製做流產。楊非站出來說:“這孩子是我的。我們沒錢辦婚禮,也就沒辦結婚證。”計劃生育辦的一個女同誌是知青抽調上去的,知道點兒內情,很同情地說:“那你們趕快補個結婚手續吧!”打那以後,楊非對外總是自稱是孩子的父親,也對玲子說過,如果願意,他就娶她。玲子很感激他,卻沒有答應他,隻是把他當作親哥哥。

楊非是村裏最後走的一個知青,那年麥子已經五歲,國家恢複了高考,楊非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

玲子爹原本打算孩子生下來,是個小子,就隨他的姓,接續家中的香火。生下一看是個丫頭片子,氣得成天不是摔打就是罵。玲子抱著孩子,領著娟子,找了個房子出去過。

又過了幾年,楊非回來一趟,他大學畢了業,自己開了一家公司,效益挺好,想把玲子接過去。玲子不想走,楊非留下一筆錢,把念完中學的娟子帶走了。臨走時,楊非告訴玲子,他在北京看到了李愛樂。李愛樂在一家唱片公司,混得很不得意,娶個媳婦又離了。他說對過去的事很後悔。楊非問玲子:“有什麼話要捎過去嗎?”玲子平靜地說:“我已經把他忘了。”

這幾年,部隊的變化很大,不再為吃穿分心,戰機都已改型換代,在別處又新建了飛機起落場。原來的跑道偶爾有教練機滑行,隻有這時候,才會有戰士到紅房子這兒執勤。跑道旁的那一片空地好幾年都不種麥子了。玲子找到部隊,提出要承包那塊地,部隊真就答應了。部隊和當地村民的關係融洽多了,種了麥子也沒人來偷了。村民都自己有了土地,改水田,種經濟效益好的農作物,有錢有糧,誰還舍得出臉皮來偷?

玲子還在那塊地上種麥子,在紅房子的四周種了很多樣蔬菜,還種了香瓜、菇娘、西紅柿。瓜果蔬菜一下來,玲子就挑些新鮮的送到部隊。

玲子用楊非留下的錢把紅房子重新修繕了一下,油漆了門窗,粉刷了外牆,房前種了芨芨草、蒲登高、串串紅、大麗花。屋裏,靠窗的於水水住過的床還留在那兒,空空的,隻是被玲子罩上了一個新床單。

幹了一天活兒,傍晚清靜下來,玲子就坐在河沿,靜靜地望著紅房子。麥地裏的蟈蟈遠遠近近地叫個不停,那聲音裏好像藏著數不清的記憶,讓人神往,又讓人神傷。這時候,玲子就會默默地從貼衣的口袋裏拿出那張於水水留下的紙條。

時間不是療傷的萬能良藥。歲月能讓一個孩童長大、老去,但是有些刻骨銘心的記憶,無論怎樣都是擦抹不掉。玲子手中的這個紙條折疊的棱角都己磨破,顏色也已變舊,它卻像是一張老錢幣,日子越久,越有珍藏價值。

那張紙條上隻有短短的一句話:“我不會忘記你!”玲子把這句話刻在了心上。

每當這個時候,麥子總是靜悄悄地坐在玲子的身邊,頭倚在媽媽的肩上,什麼都不說。這孩子很乖巧,從不問自己的父親是誰,也不問那張紙條上寫著什麼。

那一天,夕陽像火一樣把紅房子燒得異常豔麗,麥子突然興奮地驚叫起來:“媽,你看紅房子多像童話裏的一座聖殿!”玲子說:“你說啥?”麥子說:“童話裏都說這樣的聖殿裏一定藏著很多秘密!”玲子淡淡地一笑說:“你是看閑書看多了,淨瞎想!”麥子執拗地說:“媽,我相信,紅房子裏一定也有很多秘密!”玲子摟住女兒的肩頭,輕輕地說:“你願意猜就猜吧!”

部隊裏的戰士經常在傍晚仨一幫倆一夥地來到麥地,也許是這裏的瓜果誘人,也許是男孩女孩的相互吸引。走出緊張的軍營,來到這裏就是最好的放鬆。

玲子注意到,有一個稚嫩的小戰士對紅房子很有興趣,每次都會繞著紅房子走一圈兒,然後,進到屋裏,默默地站在靠窗的那張床前出神。玲子覺得他很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晚,小戰士又走進紅房子,玲子跟了進去,遞給他一個熟透的香瓜。小戰士突然說:“這是我爸爸睡過的床!”玲子驚得失口說道:“你爸爸……”小戰士說:“我爸爸叫於水水,在這兒當過兵。”玲子說:“你是他的兒子?”小戰士轉過身,望著玲子說:“咋的,你看我小?我爸爸是為了讓我參軍,替我瞞報了年齡,他一定讓我到這兒來。”玲子心慌地說:“你爸爸他現在怎樣?”小戰士說:“我爸爸轉業回家後,就結了婚。因為我爸在夢裏總說一個女人的名字,我媽就和我爸離了婚,我爸帶著我到現在……”

小戰士又說了些什麼,玲子都沒有聽清,她跑到河沿兒,撩起一捧清涼的河水,撒在臉上,任淚水無聲地流進河裏……

麥收的日子臨近了,部隊來了一個壯實的中年男人,沒人認識他,隻知道他是來看望當兵的兒子。

那一晚,那個男人就睡在麥地的紅房子裏,睡得直打呼嚕。

那個男人第二天就走了,玲子跟著他走了。

那個男人就是於水水。

玲子和於水水想帶麥子一起走。於水水說:“我那裏有產業,有公司,你去了有發展。”玲子說:“媽媽這麼多年全靠你撐著,媽媽身邊不能沒有你!”

麥子很平靜地說:“我是麥子,我屬於這裏!”

責任編輯 成 林

插 圖 高興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