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村裏有個姑娘叫玲子(2 / 3)

三 去偷麥子的

都是女人和孩子

麥收就要開始了。蟈蟈蛐蛐青蛙輪番進行著歌詠比賽,比小學校裏傳出的風琴伴奏的孩子們的歌聲還要響亮!村子裏的氣氛莫名地熱烈而神秘起來,各家各戶都在悄悄地做著偷麥子的準備。男人磨快了鐮刀,找出了捆麥子的繩子;女人找出了剪子,怕剪麥穗時磨手,還在剪子把上纏上了布條。連小學生也倒空了書包,就等著那個轟轟烈烈的時刻。

這天吃過午飯,楊非跟玲子說:“屯裏人都要去弄麥子了,過幾天,家家和麵包餃子烙餅,咱家吃啥?”玲子被問呆了,本來就不平靜的心更加七上八下,沒有了主意。楊非不緊不慢地說:“我聽說住在各戶的知青都要跟房東一起去,我也想去!你跟著不?”玲子說:“楊大哥,你說愛樂他會同意咱們這樣做嗎?”楊非圓圓的小白臉突然間就漲紅了,悶聲悶氣地說:“別以為李愛樂有多麼清高,問他幹個屁!他天天在支書家吃細糧,當然沒必要去偷麥子!”楊非說完自覺失態,進屋偷偷看書去了。

玲子被楊非粗魯的態度弄得不知所措,更被他的話壓得喘不過氣來。細細算來,李愛樂已經很多天不回來吃飯了,偶爾回來一趟,玲子問他原委,他便說中心學校來檢查工作,校長讓他陪著吃飯去了。現在聽了楊非的話,玲子覺察出事情似乎正朝著她擔憂的方向發展。

晚飯時,楊非草草地吃了一碗米查子粥,一聲不響地出了門。李愛樂依然沒有回來。玲子收拾完碗筷,太陽的餘暉已經把屋子照得紅暈暈的。她知道,家家戶戶都在這粉紅的顏色中變得曖昧起來,臉上不及收起詭譎的笑容便開始了步調一致的行動——去偷部隊的麥子。

玲子發了一會兒呆,就將正在寫作業的娟子拉到炕邊,細聲問道:“妹兒呀,你們學校這幾天有領導來沒?”娟子沉靜地搖搖頭。“那愛樂哥這幾天教你們新歌沒?”娟子點點頭。“那,你能見著潘小小老師不?”娟子又“嗯”了一聲。玲子一時間變得煩躁起來,她知道繼續問下去,憑小妹的性格也不會多說什麼。她不問了,靜靜地坐著,耳朵全力地聽著西屋的動靜。

夜色就是在玲子凝神屏息的靜坐中越來越濃、越來越深。村巷裏除了那些昆蟲及青蛙的合唱,偶爾也夾雜著狗吠,“汪汪”的幾聲,不高也不低,警覺中帶著幾分麻木,亢奮中帶著幾分懈怠。

娟子用眼角的餘光看著泥塑般的姐姐。姐姐變了,變得讓她不認識了。原來姐姐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現在姐姐雖然身子在這裏,可是靈魂已經不知道跑出多遠。前天晚上,娟子半夜醒來覺得褲衩濕乎乎的,她以為自己尿床了,急忙下地小解,站起身時發現尿盆裏幾滴櫻桃般鮮紅的血點,正在尿液中慢慢地四散開來。她嚇了一跳,低頭一看,褲衩正中黏糊糊地沾滿了鮮血。她看了一眼炕上熟睡的姐姐,聽著北炕小道閘裏爹的鼾聲,突然鎮靜下來。她想起從記事起,姐姐每個月都會用家裏沒用的棉絮和舊布做一條墊子,幾天後,姐姐悄悄地將那條髒墊子埋在園子一頭的糞堆裏。娟子學著姐姐的樣子,悄悄找出棉絮和舊布,笨拙地將棉花裹在布裏,疊成一個長條夾在自己的腿間,然後換上幹淨的褲衩。再次躺下時,她幾乎沒有合一下眼睛。她感到小腹酸酸的脹脹的。她很想叫醒姐姐,告訴她自己身體的不適,可是,她不忍心叫姐姐。一個字眼就在這時闖進了她的大腦:媽媽!是的,媽媽!如果她是一個有媽媽的孩子,這一刻她可以依偎在媽媽懷裏,羞怯地告訴媽媽,她長大了。長大的滋味有些惶惑,還有幾分酸楚,可是無論什麼感受,讓人分享這個秘密才是最大的幸福。娟子想,也許所有女孩子的這個秘密,都是跟媽媽一起分享的。娟子沒有媽媽,娟子決定悄悄封閉起這個秘密,不讓任何人知道。哪怕是最親愛的姐姐!娟子心智上的成熟似乎超出了身體上的成熟。她知道,姐姐的變化是緣於愛樂哥,姐姐喜歡愛樂哥,她也喜歡愛樂哥。可是現在家裏已經再難看到愛樂哥的身影了。他的笑臉完全留在了學校,留在了音樂課上,留在了潘老師那裏。這幾天,同學們紛紛請病假,老師明知道他們是被家長拽著偷麥子去了,可除了表麵上要求他們到村醫務所開診斷書外,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這幾天,村裏去偷麥子的人都是女人和孩子,當然,這些孩子大都是學生,趕在早晚或中午,在麥地邊偷偷摸摸地擄點或剪點麥穗。年年如此,如果逼緊了,家長絕對敢做出不讓孩子念書的決定。況且,這些孩子中很少有像娟子這樣聰明文靜、好學上進的孩子。

娟子依然早早地來到班上,麵對著空空的教室安靜地坐在自己位子上看書時,李愛樂總是憐愛地站到她麵前,一句話也不說,然後,走回辦公室。隨後,潘小小就會同他一起來到班上。潘小小像個學生一樣坐在第一排正對著黑板的地方,仰臉看著李愛樂。李愛樂並不看潘小小,而是望向後排的娟子,聲音無比悅耳地說:“娟子,今天我們上音樂課,潘老師來聽課,我們歡迎她好嗎?”李愛樂輕輕地拍了幾下手,娟子沒有效仿,她隻是點了點頭。

那天,李愛樂教唱的歌曲是《唱支山歌給黨聽》,他用風琴伴奏,教一句歌詞,潘小小和娟子就唱一句。後來,李愛樂讓小小和娟子兩個合唱,可娟子明顯感到潘老師的跑調。於是唱到最後幾節時,娟子就停住了,隻聽見潘小小不倫不類的聲音在那裏使勁吼著:“奪過鞭子,奪過鞭子……”一向沉靜的娟子,忽然“哏哏”笑起來,而且一發而不可收,笑得小臉通紅。直到李愛樂低沉地叫了一聲:“娟子!”她才止住了笑,看到潘老師不滿地看了她一眼,紅著臉走出教室,她立即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低下頭。當李愛樂再次憐愛地走到她跟前,她揚起小臉看著這位大哥哥,本想說句抱歉的話,卻忽然想到姐姐,於是嘴唇翕動幾下,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李愛樂在娟子頭上輕輕撫了一下,轉身往外走,出門時又停了下來,聲音平和地說:“娟子,下午你也別來了,老師放你半天假。明天正常上課。”許久,娟子才站起身,路過黑板時她突然停下來,看著李愛樂用她不熟悉的字體寫下的歌詞,她拿起一隻粉筆頭兒在黑板上臨摹起來。她聽愛樂哥對潘小小說過,這種字體叫美術字,他在中學裏念書時負責學校的黑板報,常用這種字體。娟子不知道啥是黑板報,可她對這樣的字體很感興趣,每一橫拉到頭時要自然地向上提一下,並有意識地把字體拉長。她覺得這字就像愛樂大哥一樣,特別美觀。她寫著寫著,中午的陽光照在黑板上,黑板上的字一會兒是白色的,一會兒是乳黃色的,一會兒是靜止的,一會兒又如蜻蜓一般奓撒起細胳膊細腿飛起來。娟子知道,這是盯著黑板太久,眼睛花了。她把沾著粉筆末兒的手在鞋底上蹭了蹭,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出小學校的門口。她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笑聲,回過頭,是愛樂哥和潘老師正一起走出教室。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隻見潘老師笑彎了腰,像冬天縮著膀子的小母雞,而愛樂大哥也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娟子鬱悶極了,所以,當姐姐問她學校裏的事時,她隻是簡單地回答她,不願多說一句話。

夜裏,突然下起了大雨。

四 好端端的麥地

一宿被剃成了疤拉頭

雨足足下了一宿,雨簾子鋪天蓋地,風一會兒狂一會兒凶地弄出極其瘮人的動靜。這樣的天氣,對於常年風裏來雨裏去的農村人來說,可謂是天賜良機,就等著這個時刻呢,放膽去偷吧。別管那麥子是天王老子的,弄到家就是自己的。有人到那紅房子,借著電打閃的工夫,扒窗戶往裏看了,兩個戰士蒙著被睡得像死豬,做夢也想不到那麼多人會趁雨打劫。這晚上村子裏到底出了多少人去偷麥子,誰也說不清。隻是天亮時,雨也停了,兩個戰士也傻眼了。好端端的麥地一宿就被剃成了疤拉頭,更可氣的是有人還示威似的繞著紅房子,把麥子割了一個大圓圈兒。

兩個戰士心驚膽戰地跑回營地向首長彙報。首長帶人到麥地一看,氣得眼珠子都紅了。他把兩個戰士一頓臭罵,恨不得扇幾個耳光子。隨後,又指著遠處的村子大罵:“奶奶的,偷點搶點俺都當沒看見,哪有這麼糟蹋的,這不是犯罪嗎?”首長是看不下眼了,心疼啊!又是夜裏,又是風裏,又是雨裏,割啊鉸啊,偷走的麥子沒有被糟踏的多。

首長一怒之下,做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驚人決定:去村裏搜!

部隊離玲子這個村很近,雖說隔著牛尾巴河,也不過六七裏地遠。平時也有來往,像幫助進行民兵訓練,給學生講過去的戰爭故事,還來村裏放過電影。春天,部隊播麥子,村裏出過播種機,有一年發大水,牛尾巴河出槽,正趕上麥子熟了,村裏出了二百多號人去幫助搶收,連學生都停課去了。部隊和村裏基幹民兵結對子的事跡還上過報紙和廣播呢。按說,這次搜查行動應該讓村裏的基幹民兵配合,可部隊首長發話了:“什麼他媽的基幹?都是他媽偷麥子的骨幹!咱們這回要來個突然襲擊,一定打個漂亮的殲滅戰!”

部隊派了一個小分隊三十多人,趕在吃早飯的時候,動作神速地進了村。事先,村裏隻有大隊書記知道消息,不管咋地,再保密,也不能瞞著書記呀,那是一級黨組織啊!

於水水和夏天陽就是在紅房子看麥子的戰士,兩人因為被首長擼了個茄皮色,憋了一肚子氣,帶了槍來搜查。

於水水的家在江南水鄉,也是農村,種水田。夏天陽來自杭州,爸媽都是職工。於水水長得結結實實、濃眉大眼。夏天陽長得細伶高挑、白白淨淨。倆人都是高中畢業參的軍,一同分到後勤連。這讓於水水很惱火,當空軍本來是他很小時候就有的夢想,但他沒想到,到了部隊卻幹後勤,而且是讓他種麥子、看麥子、收麥子。鬧了歸其,還是種地,隻不過在家種水田,在這兒種旱田。更讓他窩火的是當地的村民都沒把他們當軍人那樣尊敬,張口閉口叫他們“二老農”。

於水水和夏天陽下決心要在這次搜查中出出氣。他倆進了每個農家院,都先把槍一橫,故作嚴厲地喊道:“不許動,靠邊站!”他倆搜查得相當仔細,倉房、柴禾垛、牆角旮旯,甚至衣櫃、碗架子都翻看了,一個麥子粒也沒查到。看他倆那鐵麵包公的樣子,村民們都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嘴裏也不說啥,臉上也沒啥表情,隻是眼睛裏有的流露出冷漠,有的流露出一種不經意的笑。這讓他倆更加惱怒,那種笑分明是一種嘲弄、蔑視。

到了玲子家,隔院還有一家,這是於水水和夏天陽要搜的最後兩家了。於水水對夏天陽說:“你去那院,我到這家。”夏天陽說:“好!“

於水水進了玲子家的院裏,玲子家剛吃完飯,幾個人都站在院當間看著於水水搜。

於水水剛走到房山,就看見柴禾垛上晾著一抱沾泥帶水的麥子。他知道村裏從不種麥子,產量低,賣不上錢,也沒有哪家出外買麥子。隻要村裏吃饅頭、包餃子、烙餅,肯定都是偷的部隊的麥子。

於水水把麥子抱過來,扔到幾個人腳下,用審問犯人的口吻嚴厲地說:“你們趕快交代,這麥子是誰偷的?”

玲子沉下臉,先問她爹:“是你偷回來的?”

玲子爹翻愣著眼睛說:“啥好×玩意兒啊,大雨泡天的,我不要命了去偷那蛋頭子?”

玲子轉身又問楊非和娟子:“是你們倆偷的?”

楊非直勁兒擺手說:“你關的門,知道我一宿都沒出去。”娟子也說:“打雷下雨我害怕,你摟著我睡的。”

“是……”玲子想到李愛樂,可他昨晚沒回來。玲子話還沒出口,於水水高聲說:“笑話,你們都沒偷,這麥子從哪兒來的?”

玲子說:“願意從哪兒來從哪兒來,反正沒人偷!”

於水水抓起一把麥子,抖著說:“證據都在這兒,還狡辯?難道這麥子會從天上飛到你家來?”

玲子毫不懼怕地說:“你問我,我問誰?”

於水水氣黑了臉,把槍對著玲子,吼著說:“就憑你這態度,就得把你抓起來!”

玲子說:“我沒偷,你憑啥抓我?”

楊非歪著腦袋,一手抓住槍把,質問於水水:“你是什麼解放軍?憑什麼把槍口對著老百姓?”

“咋的,你還敢搶槍啊?”於水水扭頭對隔院喊道:“夏天陽,快過來!”

夏天陽很快跑了過來,腋下也夾著一抱麥子。

於水水說:“那院也有人偷麥子?”

“就發現這麼點兒。”夏天陽看著地上的麥子說,“你這兒也發現這麼點兒?”

於水水說:“多少都是偷。”

楊非拉著長聲說:“我說解放軍同誌,你動動腦子,大雨天的,誰遭那麼大罪去偷這麼一點兒,還不夠填磨眼的呢。”

於水水口氣嚴厲地說:“你蒙誰呀?趕快交代,都藏哪兒了?別尋思我翻不出來!”

玲子說:“有能耐你就翻唄!”

“你……”於水水還真想再去翻,夏天陽把他攔住了,說:“算了,你抱上麥子跟我來。”

於水水抱上麥子,一邊走一邊回頭說:“你們等著,啊!”

兩個戰士走了。玲子拉拉著臉,掃著她爹和楊非不是好聲地說:“誰幹的不要臉的事?不吃麥子就能饞死你們?”

楊非說:“啥大不了的事?我楊非向來敢做敢當,要是我偷的,決不會讓你們背黑鍋!”

玲子爹鴨子躥稀似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佝僂著腰蹶達蹶達回屋了。玲子衝他背影生氣地喊道:“抖瑟!整那麼一蛋頭子,落個賊名,好聽啊?”

這工夫,隔院的香子抱著滿懷的麥子,趔趔趄趄地走過來:“玲子姐,給你麥子!”

玲子感到挺奇怪:“香子,你哪兒來的麥子?”

香子說:“是那兩個解放軍叔叔給的。我媽說這麥子是你家偷來的,不能要,讓我給送過來。”

玲子眼睛一下子熱得要出水。她知道,香子家就娘兒倆,香子媽病在炕上有些日子了,跟娟子同歲的香子連學都不上了,在家伺候她媽,生活全靠村裏救濟。玲子抱過麥子,一邊往隔院走一邊跟香子說:“就算是我家偷來的,拿回去給你媽煮點麥子粥。”

楊非撓著腦袋,一邊往屋裏走,一邊嘟囔著:“他媽的,這倆當兵的還算有點人性!”

五 玲子把火都

發在了手上

天響晴的,沒有一片雲彩,也沒有一絲風。

一年裏就屬麥收這幾天最熱。下過雨的這些日子,天天都是這樣,老天真是成全人,澆點雨,再一曬,麥子的成色大不一樣了。

玲子坐在牛尾巴河沿上洗衣服。她抱來很多東西,被套、枕巾、她爹冬天穿的棉褂子、帽頭子,還有楊非塞在旮旯的帶著尿騷味兒的褲衩子、臭襪子,該洗的不該洗的,一股腦兒拿來了。就是李愛樂的一件也沒拿。

牛尾巴河不管下不下雨,水都那麼淺,流得那麼平緩。玲子洗衣服的這個地方,水隻沒腳麵,一抬頭就能看著麥地裏的紅房子。

玲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出來這麼遠,到這兒洗衣服,隻覺得心裏有一根線牽著。她一邊洗一邊不斷地向對沿兒張望,她想看到一個人,就是用槍指著她說她偷麥子的那個戰士。她說不清心裏是恨還是怨,就覺著憋著一股勁兒。她就是因為對住在紅房子裏的人有一個崇拜的心結才不去參加幾乎是全村統一的行動,到頭來卻叫這個人拿槍指著,把偷的髒名扣到她的頭上,她忍受不了這種汙辱。那個戰士臨走時說讓她等著,她就是一直等著部隊來處理,是抓,是罰,她會拚死反抗,以示清白。可是,之後啥動靜都沒了,這讓她很憋屈,就想要找個機會,讓那個戰士當麵給個說法。

玲子滿腦子都是那個戰士的影子,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很荒唐、很失望。想不到,她憧憬的在紅房子裏等著她愛她一生的那個戰士會是這麼個人。

玲子想著想著又恨起李愛樂,她認定那麥子是李愛樂拿回來的。偷麥子的那天晚上,李愛樂一宿沒回來。第二天,她特意跑到學校去問他:“那麥子是你偷回來的?”李愛樂嬉笑著說:“是我……”玲子板著臉說:“虧你有臉說,一個大老爺們兒出去一宿搬回個金山銀山還算你出息,抖瑟那點玩意兒,給我上眼藥呢?”李愛樂還想解釋:“我……”“你啥?”玲子冷冷地甩下一句:“從今往後,你不用回來住了,愛上哪兒上哪兒!”一擰身子走了。李愛樂揚了揚胳膊,想說啥卻沒有說出口。

李愛樂知道自己解釋不清楚。那天晚上,他被潘小小拉去家裏吃飯,沒吃完雨就下大了。他想回去,潘小小說:“今晚你不能走!”李愛樂有點緊張,說:“我不回去,玲子該……”潘小小瞪著眼睛說:“你別玲子玲子的不離嘴,今晚你得跟我在一起!”“那……”李愛樂張著嘴,盯著潘小小有點傻了。潘小小“撲哧”一聲樂了,說:“瞧把你嚇的,我能吃了你呀?”

潘小小告訴李愛樂,今晚倆人要去看倉庫,村民們偷回來的麥子放在家裏不保險,說不定部隊會來搜查,一個村裏住著,屯親屯親,是親三分向,書記隊長都和村民穿著連襠褲。每年從部隊偷回來的麥子,都寄存在大隊的倉庫裏,部隊即使來查。也不會查到倉庫。他倆要在倉庫裏把各家偷來的麥子一堆堆分好,這個差事讓哪一個村民來幹都有人信不著。一個小學老師,一個書記千金,倆人幹這事,誰也沒說道。

這晚,到半夜時雨還不住點兒地下,偷麥子的村民一個個像從水裏撈出來的,回來一趟不容易,都是使出吃奶的力氣可勁兒往回背。有的散落在院裏,李愛樂撿了兩抱,不知道該給誰,但他知道玲子家不會有人去偷麥子,就抱了一抱頂著雨跑到玲子家,扔到挨著院牆的柴禾垛上。他沒想到部隊會那麼快就來村裏搜,他想整回點兒,趁白天家裏人都出工,他在家抽空把麥子搓成粒兒,再用一直閑放著的小石磨磨成麵,等玲子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李愛樂送完一趟,又回來把那一抱也想給玲子家送去。可到了院牆,看見香子家點著燈,聽見好像是香子在哭,心想這家太可憐了,就把那抱麥子放在了香子家的柴禾垛上。當李愛樂又回到倉庫的時候,看見潘小小靠在牆角睡著了。他沒叫醒她,自己忙乎著。後半夜,沒人來送麥子了,潘小小還睡得像個小貓,他也倚在一邊睡著了。等到大隊書記來查看,見屋裏沒人,嘴裏一邊罵著:“又他媽死哪兒去了?”一邊把門鎖上了。這一宿李愛樂和潘小小有沒有啥事,誰也不知道,隻是天亮後,有人來收拾院子,聽見倉庫裏有人喊,才把門打開。

玲子聽說了這件事兒,是娟子放學回來告訴她的。娟子是聽見潘小小親口說的,潘小小是當著其他老師麵很大方地說的。李愛樂製止她,她還得意地說:“有啥見不得人的?我還想把這浪漫的事兒寫出來呢!”

玲子覺得很惡心,從那以後,再也沒讓李愛樂靠近她。

玲子想到這兒,開始對自己有氣。一個是她寄托夢想的住在紅房子裏的解放軍戰士竟會用槍指著她,說她是賊;一個是把女人最寶貴的東西奉獻給了他的人竟是這樣傷害她。難道男人都是這樣可怕?還是自己傻?

玲子呆呆地坐在那兒發愣,一抬頭,看見對麵站著一個人,冷不丁嚇一跳。玲子馬上認出來,就是用槍指著她的那個戰士。

於水水穿著軍褲,上身隻穿著背心。手裏掐著一把剛從地上撿起來的麥穗。

天太熱,玲子隻穿了一件敞著領口的短袖衫。她知道那個戰士在瞅她,便低下頭,使勁兒搓起衣服。

於水水也認出了玲子,蹲下身,眼睛一個勁兒在她身上打轉轉。

“你老瞅我幹嘛?”玲子終於忍不住了,生氣地說。於水水笑了笑,說:“你不瞅我,怎麼知道我瞅你?”

“臭無賴!”玲子把火都發在了手上,衣服被她在洗衣板上搓得歘歘直響。

於水水拉著長聲說:“哎哎,哪有那樣洗衣服的?不會,我教教你!”

玲子咬著牙,擓起一盆水,揚手潑過去。於水水跳著腳跑了。

玲子忍不住笑了,覺得好像那盆水把她的氣都潑出去了,心裏不那麼憋屈了。她收拾起衣服準備回家,剛要走,於水水又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個裝得半鼓不鼓的舊軍用挎包。

“哎,同誌,給你這個!”

“我不認識你,幹嗎給我東西?”

“這是我撿的被你們踩倒的麥子,搓成了粒,你拿回去!”

玲子氣得差點跳起來:“咋,你當誰稀罕你們那玩意兒呢?”

於水水說:“你別急,這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家鄰居的,那家太困難了。”

玲子心裏不由一熱:這家夥還真有點無產階級感情呢!她矜持了一下,說:“得,我拿回去,還當我偷的呢。要送,你自己去!”

“哎!”於水水急得跳過河,玲子已經小跑著拐進了苞米地中的小路……

六 瞅著於水水遠

去的背影,她半

天沒緩過神來

麥子開始收割了,這片麥地長有二千多米,寬有一百多米,部隊能出來割麥子的就是後勤連那三十來人。要割這麼大片麥子少說也得十天半月。

麥子熟透了不等人,不能及時收割,就會趴窩、掉粒子。

部隊沒有向村裏求援,村裏卻主動來了一百多人,都是棒老爺們兒。學校的老師也領著學生來了。村支書是覺著村民偷了人家的麥子,自己還幫著打掩蓋,做得有點失身份了;村民們也覺得連偷帶糟踐,是有點太不夠意思了。借這個機會去幫助收麥子,還能給自己心裏找個平衡。就這樣,村支書跟隊長一說,隊長跟村民一說,沒用動員,能出來的就都出來了。大人割麥子,學生撿麥子。部隊在地頭插了一麵旗子,村裏也插了一麵旗子,戰士和村民,兩撥人往地頭一站,沒用叫號,就暗暗展開了收割比賽。

玲子也來了,她是替她爹來的。當村裏人相約著往出走的時候,有人招呼玲子爹,玲子爹翻愣著那雙死魚眼睛,冷笑著說:“我又沒偷他們麥子,我犯哪門子賤?”玲子說:“你不去,我去!”玲子拿起鐮刀往出走,她爹跟腚不冷不熱地扔過來一句:“積極也沒用,不給工分!”

玲子壓根就沒想到要工分,與其說是鬼使神差,倒不如說是心馳神往。這幾天做夢都是這片麥地,都是麥地裏的紅房子。

玲子連續幾天來牛尾巴河邊洗衣服。其實,洗衣服隻是一個說給自己的借口,應該到秋才洗的被套、幔帳,都拿來洗了。實在沒啥了,就把已經洗過,壓在箱底立秋才能穿的球衣、襯褲之類的找出來,再洗一遍。

玲子就是想來這兒,這兒離麥地近,抬眼就能看到麥地裏的紅房子,即使看不到,也能感覺到那個戰士就在紅房子裏。

說來都有點莫名其妙,玲子還不知道那個戰士叫於水水,而於水水根本沒有給她留下什麼好印象,偏偏她就想看到他!

於水水天天都能看到玲子,隻不過就能見著一麵,在中午吃完飯的那短短一會兒。他和夏天陽得成天在麥地兩頭看著人偷、牲口禍害,還有成幫的家雀野鳥來打劫。

於水水和玲子好像較上了勁兒,誰也不說話。於水水每次來,都把那個裝著麥粒的軍用挎包放在河沿上,那個挎包一天比一天鼓溜。

於水水一陣風來了,又一陣風走了。玲子使勁咬著嘴唇,把到嗓子眼的話憋回去。

玲子始終沒有去拿那個裝著麥粒的軍用挎包。

玲子幹地裏的活兒不怵。從九歲那年媽媽交給了她一個妹妹,她就不上學了,擔起了當媽的責任;十二歲時,妹妹能撒開手了,她就跟著一群老娘們兒下地幹活。她爹斷了養兒的盼頭,也斷了顧家的心思,整日裏喪打幽魂似的,鼓搗倆錢不是抽了就是喝了,剛到四十歲就沒了人樣。

來割麥子的村裏人就玲子一個女的。玲子跟別人一樣,一人拿一趟子往前割,她一點也不比別人割得慢。

於水水沒有參加割麥子,他負責送水。天熱得像蒸籠,暴曬在太陽底下,不動彈都會渾身冒汗,更何況還要撅腰凹腚不停地揮刀割麥子?玲子不能像男人那樣都光著上身,讓豆粒大的汗珠子順著脊梁往褲兜子裏頭淌。她穿著一件蛋青色壓白花的短袖小褂,汗水一浸,前後都貼在了身上。